一碗茶的岁月

殷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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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零章 凶神恶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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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急着跑?”信包在前边仰望道,“那只是几团阴森的云雾而已。”

“谁说?”信孝颤拿茄子慌奔道,“刚才好像看见突然冒出几张狰狞的大脸,从夜穹高处恶狠狠地瞪下来……”

瘸书生揉搓眼角,皱着脸猜测道:“似是‘蜃影’之类。”长利憨问:“什么?”

“所谓‘海市蜃楼’,”信澄以巾掩面,着地翻滚而至,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挨近凑觑道,“纯属自然奇观,你们没听说过吗?”

“我亦曾耳闻。”瘸书生拄着铁拐转顾道,“据称有景有人,幻呈巨大影像。却从未亲眼看见……”

有乐伸扇拍打道:“就料到你们要这样说!”

信澄拉巾遮嘴,加以探询:“我似乎听到有乐一路呼天抢地。不知遭遇何事?以至声彻四野,悲情滥觞……”

“休提。”有乐先敲脑袋,随即强掩懊恼,拢扇说道。“总而言之,在这儿摸黑兜兜转转,许多事情不对劲……”

长利亦有同感:“不知道为什么公孙渊父子在我们眼前又被杀了一次?”

信包忙着划火点烟,脸没抬的说道:“从迷雾中穿越漫游的那些‘时间点’多是混乱的,你不要以为‘什么什么’……”

我问:“什么是‘什么什么’?”

信包拉藤椅坐下吞烟吐雾,眼光迷蒙道:“就是那什么……”

我难免困惑:“究竟是什么?”信澄见我瞠然不解,便凑近告诉:“你决计猜不到此前我和他一起去找宗麟公和信照他们,却迷路撞见什么……”

有乐伸扇拍头,不耐烦道:“先陪我去寻找钟会要紧,别在这儿闲扯!踹过我一脚,谁知他又跑去哪里了?”

长利乱望道:“起初看见那边似有个大棚仓,这会儿又瞅不清却在哪儿?或许钟会先已溜进里头躲起来,打算藏到天亮再露面……”信包叼烟瞥觑道:“别以为我不知你也想去躲藏,却未必能有命熬得到天亮。我早就担忧,漫无目的到处穿越,难免迟早要有后果,眼下的情势就很不妙……”

“谁说漫无目的?”有乐啧出一声,顾望道。“我要找人……”

“时间长河漫无边际,”信包摇头自叹。“一旦错过就找不回来。我看世人皆难有二次机会……”

有乐抬手捂耳,匆往前寻,郁闷道:“不管你如何悲观,我要先拉钟会离开,然后去找信雄他们……”

“眼下钟会顶多才十三岁。”恒兴表情严肃地告诫。“你若硬拉他走,恐怕历史上‘三国归晋’初期这一段就没戏了。”

“有他才有戏?”有乐不以为然,摇扇反诘。“谁也挡不住历史潮流。我看未必没他就不行……”

“这个世界没谁不行?”信包喷吐烟雾,目光迷离的说道。“日月星辰不都照样转?”

“恐怕没我还真不行。”坑里有语低哼道,“人折腾出来的历史,不能没有人。尤其是能起关键作用的关键人物,惟凭一己之力推动时势往前,抑或逆反潮流向后倒退。总而言之,没人就没戏……”

有乐他们纷纷转望,惑问:“谁这样关键?”

“比如我。”表情宛若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从坑内爬出来回答,“只须抢先找到那个哨子,卖给罗马首富老克拉苏,必能指望因此使我也有钱,顺势将门路拓宽,便可找到办法推动命运朝着对我有利的方向好转,从而改变许多事情……”

“原来你在这里,”有乐伸扇一拍,忙问。“却把秦纳带丢哪儿了?”

信澄匆拉纱巾遮面悄询:“他是谁呀?”有乐敲头告知:“苏拉。此混蛋来自公元前,性格既勇敢又狡猾,被形容为‘半狐半狮’。可别小看这厮,日后屠戮西方长期令人闻名丧胆,曾经谱写烂漫诗文的双手沾满了无数血腥……”

表情宛若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捂额后退,朝暗雾乱指着说道:“先前望见那边有个谷仓,秦纳这‘愣头青’急着跑去,我跟在后边不小心一脚踩虚,掉入积水齐腰深的土坑……”

“刚才我也看到,”信包喷烟转觑道,“那个不一定是谷仓。”

“里面好多干草。”秃汉愣头愣脑往回跑,上气不接下气的搭茬儿道。“还能是啥?”

信澄拉巾遮颊惑询:“这又是谁来着?”信孝闻茄告诉:“恺撒的未来岳父,女儿生下的外孙女嫁给庞培……”

“秦纳!”表情宛若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抬起木槌儿先往秃汉脑袋上敲打,随即推搡探问。“为何又跑回来?”

秃汉将其撞开,继续慌奔,叫嚷道:“后面有东西追……”

夜雾中黑影幢闪,众多奔骑突至。信孝颤茄惊呼:“怎竟蓦然冒出大群兵马纷往这边冲拥过来,快找地方避一避……”瘸书生揉眼愕望道:“看服色装束似是高句丽兵……”

向匡在后边打着火把照觑道:“没错,像是‘句骊’!”一骑忽撞过来,掉进坑里,有个披发凌乱之人离鞍跃落,翻摔泥泞中,爬起取箭急呼:“快逃!有东西追杀我们……”

我正惑瞧,倏闻异声哮鸣,奔骑飞掼,一时人仰马翻。披发凌乱之人棹弓匆射,移躯穿蹿,连发数矢,惴瞧道:“竟似古扶余人传说中的‘天降异煞’,瞬间歼灭过整营渤海前哨……”

数躯从半空斜堕跌落,将披发凌乱之人从我面前撞摔泥坑。此前遇见的那个粗须甲士刚攀上土坡,迎面一匹无头马横摔,砸土激扬。粗须甲士慌往下跑,骇然道:“这里太危险了!”

昏暗之间有影飙近,越空掠杀凌厉,又有数人顷遭扑击,连同坐骑截裂残缺,往幽雾里扯肠飞拽。

未容瞧清,数道翼风侵凛,猎然从颈后扫近。我扬手发谶,顷随劲气冲宵,腾涌如龙,连续甩投幻芒炽击。

阴霾中亦有厉光交殛,轰然震落,其势强浑。我随大片倾洒的泥土翻摔斜坡,滚落水洼之中。

我懵了一会儿,撑身爬起。暗雾里传出异声“呃、呃”微响,似渐临近。

忽感腕间搐疼,我抬手看见朱痕变若剑形。转面却瞧不清又有何凶险在侧,难免惶惑:“暗示什么?”

仰瞧夜穹,阴晦莫名。心头摧迫巨大的压抑之感,倍加郁结积堵,难以言状。

但听一语悄唤:“我在这里。”

我闻声顾望,未见有乐他们在后,不由惊慌:“却都跑去哪里了?可别把我孤零零的丢下在此……”

“不要乱望别处,”泥地里蠕动之影低唤,“我在你后面。”

我睁大眼睛,怔瞅道:“你是谁呀?”

泥泞里抬起一张模糊难辨之脸,向我抛眼,缓缓凑近,压着嗓音说:“猜猜我是谁?”

我猜不出,难免纳闷:“谁呀?”

“有这样难猜?”泥人探近眸前,提桶搁在旁边,低声唠嗑。“虽是萍水相逢,却也并不陌生。”

我往旁移避,自瞧手腕,说道:“萍水相逢就是陌生。除非果真一见如故……”

那人不顾满身泥污,挪躯过来挨着我坐下,端详道:“即便素昧平生,亦不见得非要视如陌路。况且我们先前曾谋过面,再次相遇,即是有缘……”

我又挪避着说道:“你一身泥,别靠得太近说话。”

“不得不这样说悄悄话,”我旁边的泥人挨近低言,“以免过于声张,或被干掉。”

我转面询问:“被谁干掉?”

满面泥浆之人拿起井盖遮掩,小声告诉:“难道你先前没看见,暗雾里有东西出没无定,接连杀戮许多人马。最惨是那帮高句丽人,猝然遭袭七零八落……”

我摇头回答:“刚才没看清究竟是什么……”

“无非凶神恶煞。”满头沾泥之人虽然鬓发蓬乱,其态依仍精矍,犹如枭视狼顾,在畔低哼。“凡人等闲招惹不起。然而我并不怕它……”

我揉目辨觑其模样,惑问:“谁皆吓得乱跑,你却为何不怕?”

满身泥浆之人在昏光遥烁中徐徐转面,肿着眼泡儿,睥睨道:“因为我有谋略。”

我怔瞅道:“什么谋略?蛰伏暗雾中伺机出没的凶恶东西似能看得到我们,然而咱却瞧不见它在哪处。这时候还能有何伎俩可用……”

满身泥浆之人凑近悄谓:“此前遇袭之时,我察觉其能看见绸衫、衣甲之类。因而我把身上多余之物除掉,你瞧就像这样光溜溜……”

我不由窘问:“你为何光身呀?”

“并非光身。”泥人拎桶反问,“难道你没看见我身上还涂有一层泥浆?”

我匆忙移眸,难免不解:“为何涂一身泥?”

“建议你也这样做。”满身泥浆之人伸嘴挨近耳语。“因为……”

我没等多听便提出质疑:“真以为这样子涂泥,它就看不见你?”

闻听土坑外传来细微动静,那人又忙着抓泥往脸上擦抹道:“事实证明,确实看不到。”

我不安道:“有动静转往这边,其似直接冲你来了,还说看不到……”

仓促涂泥之人恼瞪道:“分明是冲你来的,竟仍嘴硬……”我躲到他后面,张望道:“从这个角度看,明显就是冲你来的。还不快跑?”

那人忙碌涂泥之余,啧然道:“真以为跑得过它?先前我看见其有翅膀,不如赶紧随我一起除衫抹泥,记得胸前要多搽一点……”

我抬手欲往雾气冲漾之处发谶甩殛,忽挨臂肘磕脸而倒。那人顾不上继续涂抹泥巴,从旁投抛井盖飞去别处,不知谁遭掷中,叫了声苦,摔下斜坡。我捂颊恼觑道:“搞什么?忽然抬起胳膊撞到我眼冒金星……”

那人凑来察看,伸手揉搓,抚慰道:“磕瘀了?没事揉揉就好。如果你长得尤为好看,有人说你丑,你根本不会放心上,因为你知自己长得好看。况且只黑一边眼圈……别哭鼻子!我给你说个冷知识,猪其实很爱干净的,只是人给它的环境比较邋遢。还有猪的嗅觉比狗还要灵敏。好了,暂时没危险。知不知晓我刚才干了什么?”

我揉眼转望道:“你把向老二那个井盖投去哪儿了?好像砸到谁……”

涂泥之人又抛眼投觑道:“其实我也跟小姑娘差不多,看起来纯良无害,实则生猛。做人做事要光明磊落,绝不能干缺德事。脸皮厚吃个够,话不能这样说。休想跟曹爽那样以此为口实,拔除自己身边的肘腋之患。双方都知自己在走一步险棋,但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只要他们能做到,他们就一定会做。你觉得我们没做这些事吗?世道就是这样,这是个肮脏的世界。关乎生存之时,就像‘熊来了’的游戏,只要你并非跑在最后一个,被吃掉的就不是你。刚才我抛井盖,及时把暗雾里的凶物引开……”

我爬出坑边,懵然探询:“谁在那边,刚才被你乱投井盖掷翻下坡……”

“井盖并非乱投。”涂抹满身泥的那人拎桶跟随在后悄谓。“分明有意而为,暗存心机,适时将凶险从咱们跟前引往斜坡之下。你该知道最危险的不是追在背后的熊,而是侧面的狼。你和狼一起被熊追,想活要看谁逃得快。狼未必要你命,只须使你受伤,跑慢落在后边,被熊吃掉的就是你了。”

昏暗中有人低唤,我未及听清,但见雾影迷漾,蓦有锐气冲激而过,其声嘎然而绝。

涂泥家伙惊道:“它似又回来了,快跑!”我扬手欲发幻谶,却被推了个趋趄。满身沾泥之人拽我急奔,到坡边捡起井盖,匆忙甩投别处。

我瞥见披发凌乱之人猝遭掷翻,未容细瞧,涂泥家伙又仓促拉我跑离,匆穿迷雾踉跄奔蹿,低哼道:“太慢,但总比装死强……”

忽挨一扇打脸,有乐冒出来,迎面拍打道:“装死有用吗?”

几个趴在旁边土坑里装死的家伙纷纷爬起,信孝挤于其间,颤茄转望道:“那个拎桶的老泥翁是谁?”

“所拎之桶显得说不出的莫名眼熟。”恒兴按刀探觑道,“一时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从哪儿拾取的?”

长利凑近蹲瞅道:“越看越像天然和尚拎着喂猪的那个桶……”

“喂猪?”信包夹着烟卷棒儿,瞥他一眼,坐在藤椅上不无纳闷道,“记得我们好像喝过里面剩余的水……”

有乐摇了摇扇,在坑旁回顾:“但我却似没喝,不像你们这么猴急……”

“此乃酒桶。”面目模糊的老泥翁提桶说道,“先前我捡来盛酒。里面还剩余一点,谁要喝就自己请便。”

我随信孝和长利摇头后退,牙疼的瘸书生却抢上前捧桶就饮,咕噜几口即尽,咂嘴说道:“正急着找东西麻醉自己,免受痛楚难耐……”

老泥翁惑觑道:“你头上这顶皱皱巴巴的帽子显得眼熟,使我想起谁来着……”

“此是辽东帽。”牙疼的瘸书生搁桶说道,“我将其保养得很好,应该没你脸上皱纹多,却让你想起谁?”

“我想到一人,”信包以食中二指夹烟卷棒儿坐望道,“绰号‘辽东帽’。”

“所谓‘辽东帽’一般是指管宁。”有乐摇扇转顾道,“其乃汉末三国时期着名隐士。身为管仲后裔,名士学者,与华歆、邴原并称为‘一龙’,着作《氏姓论》。留有‘不违本心’的轶事,以及‘割席’典故,由此衍生‘割席分坐’、‘割席断交’的成语。宋末文天祥所作《正气歌》亦颂及其事迹曰:‘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瓜皮帽儿那厮挤上前说:“我曾想化名‘厉冰雪’写文章张帖村口讥讽那些使我屡应童子试不中的八股文老师……”长利憨问:“你怎么还在念小学呀?”信澄亦在一旁称奇:“没想到他一把胡子,仍在童塾厮混,充当童生……”

瓜皮帽儿那厮恼啧一声:“上升进取之途摆明受堵,所以我发誓提倡维新……”忽挨折扇拍脸,打去旁边。有乐拢扇说道:“东汉末年的管宁有高节,是在野的名士,避乱迁居辽东,甚至还要东渡更远的带方诸岛,一再拒绝朝廷的征召,他常戴一顶黑色帽子,安贫讲学,名闻于世。虽然晚年回归中原,管宁严格奉守清廉的节操,凛如冰雪,不肯出来做官。”

长利不解:“他为何拒绝做官?”瓜皮帽儿那厮恼瞪有乐之扇,捂鼻懑答:“他或已看透,但我还未。你要当心将来我率军打去你家,乘胜捣毁你的茶庐‘如庵’……”

有乐随手一扇将其往旁拍开,不以为然的笑谓:“他乱盖的这个名称真好!甚合我意……”

瓜皮帽儿那厮捂额忿视道:“然而并非乱盖。别忘了我来自你后面,你离世二百三十六年后我出生,呱呱落地于南海西樵山银塘乡,具体位置处于东晋南安侯兼‘镇南将军’兼吏部尚书兼广州刺史阮遥集帐下老友‘南海太守’鲍靓的女婿葛洪曾经修真试炼的丹灶苏村,那个地方早年聚居者多属追随阮孚公及其亲族故友南下的祖逖兄弟残余家人和苏峻一些幸存的后代,蒙获阮公庇荫而未亡。毕竟祖逖胞弟祖约反叛被灭之前,曾与阮孚多年友好,留有‘祖财阮屐’轶事典故。阮公念旧,后来‘割席’也没决绝彻底,仍关照故人的余族,并在晚年还让亲属和旧部妥妥地罩住……”

“割席。”信孝瞟他一眼,闻茄述说。“此语出自‘割席分坐’典故。年少之时,管宁和华歆一同在菜园里刨地种菜,看见地上有一小片金子,管宁不理会,举锄随便锄去,就跟锄掉瓦块石头一样,华歆却把金子捡起来再扔出,显得犹豫不舍。还有一次,两人同坐在一张草席上读书,有达官贵人坐车从门口经过,管宁照旧读书,华歆却放下书本跑出去看。管宁就割开席子,分开座位,说道:‘你不是我的朋友。’”

“此即‘割席断交’。”有乐在我旁边摇扇感喟。“但我更欣赏的是他另一轶事。管宁的妻子先死去,知心故友劝他再娶,管宁说:‘每次阅读曾子、王骏之语,心里常常表示赞许,哪里能自己遇到了这种事而违反本意呢?’管宁非仅对待妻室‘不违本心’,这位身高八尺的美男子一生固守初心。汉末天下大乱,管宁与邴原及平原人王烈避难移居辽东太守公孙度的领地。公孙度空出馆舍等候他们。管宁拜见公孙度,只谈儒家经典而不语世事。此后,管宁居住在山谷中。当时渡海避难的人大多住在郡的南部,而管宁却住在郡的北部,表示仅只暂居而无迁徙的意思,许多人渐渐都来跟从他,一月之间就形成了村落。”

信包抬着手,却似夹烟忘吸,憬然道:“由于管宁颇受人们爱戴,曹操在中原得势后征召管宁,公孙度的儿子辽东太守公孙康截断诏命,不对管宁宣布。中原地区稍稍安定后,逃到辽东的人都回去了,只有管宁安闲自在,就像要在辽东终老一样。当时公孙康对外以朝廷的将军太守为号,但在内确有称王之心,想要谦逊的以礼授予管宁官职,让他辅佐帮助自己,但最后还是不敢对他说,由此可见他就是如此受到敬畏。”

瘸书生不顾牙疼,揩泪唏嘘:“管宁在辽东,居住三十多年。魏文帝曹丕诏令公卿大臣举荐独行特立的隐士,当上司徒的华歆举荐了管宁。曹丕就专派豪车前往征召。当时公孙康已死,却因儿子年幼而由其弟公孙恭嗣位,但公孙恭患病丧失了生育能力,身体虚弱不能治理,而公孙康之子公孙渊才智出众。管宁担心祸乱将起,于是带着家眷部属渡海回到北海郡,公孙恭亲自把他送到南郊,加倍赠给他服饰器物。自从管宁东渡,公孙度、公孙康、公孙恭前后给他的资助馈赠,他接受后收藏起来。却在西归故土之时,全都封好退还给公孙氏。”

瓜皮帽儿那厮在后边忍不住悻悻的说:“为什么要归还?或许我还是比不上他气节高,因为换成是我就未必舍得这样做……”

信孝瞟他一眼,闻茄说道:“管宁回到中原后,曹丕下诏任命管宁为太中大夫,管宁坚持辞让没有接受。曹丕驾崩,魏明帝曹叡即位,改任华歆太尉,华歆称病请辞,愿将太尉一职让给管宁,曹叡没有同意。但还是下诏征召管宁为光禄勋。当时司空陈群也上疏举荐管宁。曹叡又下诏命令青州刺史遣送管宁来京都,供给车马、随从、褥垫、路上厨司食物。管宁自称草莽之人并上疏辞让。十余年间,征召管宁的命令接连不断,常常在八月赐予牛酒。司徒陈矫逝世,司徒一职悬空半年。曹叡问侍中卢毓谁可任司徒,卢毓举荐管宁,仍无结果。正始二年即公元二四一年,太仆陶丘一、永宁卫尉孟观、侍中孙邕、中书侍郎王基等人向魏帝曹芳举荐管宁,曹芳下诏,以隆重的礼节去聘请,适逢管宁去世,享年八十四岁。”

“高节始终。”瘸书生指着皱帽儿叹息,“便似此帽,不受一丝杂尘沾染。他家里人后来告诉我,管宁自从避难辽东及返回到中原,常坐在一个木榻上,持续了五十多年并未席地坐过,由于屈膝而坐,膝盖顶起被褥,小床上的被褥与膝盖接触的地方都磨穿了。”

长利憨问:“谁送给你这顶皱帽儿?”

瘸书生皱脸不答,忍耐牙疼,摇首自嗟:“管宁不为辽东献一计,仅只坚持数十年如一日地亲自教化民众,传授诗书礼仪。后来公孙渊果然袭夺公孙恭之位,串结孙吴,首鼠两端、反叛曹魏,僭号称王,被司马懿攻灭。辽东人死亡逾万众,正如管宁所预。虽然孙权评价公孙渊‘天姿特达,兼包文武’,但他岂是司马懿的对手?当初公孙渊闻魏军来攻,求救于东吴,孙权也出兵为其声援,并给公孙渊写信:‘司马懿善用兵所向无前,深深为贤弟感到担忧啊!’”

“其实他也不算太差。”满身抹泥的老翁在我后边提桶低叹,“颇具智略,差的是运气。有时候要比谁处境更糟,撑不住就一把输光。适逢连降大雨,辽水暴涨,平地数尺,魏军恐惧,诸将思欲迁营。我下令有敢言迁营者斩。都督令史张静违令被斩,军心始安。公孙渊率军乘雨出城,打柴牧马,安然自若。魏将皆请求出击,幸好我不允。否则恐怕中计……至于管宁,在我看来,他这种高士,不出来当官也算懂得明哲保身,隐逸避世,好过在官场不小心失势,落得枉然被杀的收场。毕竟世道黑暗,我亦经常惊觉自身难保。当初我也不想做官,设法装病卧床不起,怎奈曹操百般逼迫,甚至派人威胁说,我如果还和以前一样躺在床上不出仕,便要被逮捕。我听闻后非常畏惧,只得就职。”

有乐伸扇杵我肩膀,惑询:“你后面那个涂抹一身泥的老翁是谁来着?”

恒兴鬓发蓬乱地挨近打量道:“看看他的褶子脸,一幅标准的奸像。”有乐抬扇一拍,啧然道:“先去梳头。不修边幅还说别人……”

涂泥老翁徐徐转面,提桶回答:“我乃贤达之士,泥污遮掩不住慈眉善目。”

戴草笠的小家伙从瘸书生后边伸头出来,吮指悄问:“仲达,真的是你吗?”

涂泥老翁愕觑道:“你这小鬼,却是何来历?”

戴草笠的小家伙朝他做鬼脸,吐舌儿道:“像不像春华,亦即你老婆‘春小太岁’,年少时候曾经一起在湖边搭棚看星星……”

涂泥老翁没等多听就憎厌道:“休提那老东西!你们不知其有多恶毒,她父亲张汪四处宣扬说我有才,曹操闻名征召我入朝任职。我不愿屈服于曹操,便假称有疾卧床难起。为拒绝征召,我借口自己有风痹症,身体不能起居,无法出仕。曹操不相信,派人夜间刺探,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真染上风痹一般。孰料家人晾晒书籍,忽遇大暴雨,我不由自主地起身奔去收书。家中惟有一个婢女目睹,张春华担心我装病之事泄露出去招致灾祸,竟亲手杀死婢女灭口,而且亲自下灶烧火做饭。后来我不想看到她,搬走住进侧室的别院。张春华很难有机会见我一面。我生病卧床,张春华前去探望病情。我忍不住说:‘老东西真讨厌,哪用得着烦劳你出来呢!’张春华羞惭怨恨,于是拒绝进食,想要自尽,便连她的几个孩子也都跟着不吃饭。我惊恐而赔礼道歉,张春华才停止寻死觅活。我出来后对别人说:‘老东西不值得可惜,只是担心害苦我的好儿子们罢了。’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这小娃儿莫扮那老东西,有本事不如直接装鬼吓我……”

暗雾悄漾,伸来一张狞异之脸,突然裂开血盆大口,绽现尖利獠牙。

我吓一跳,扬腕甩出幻谶,霹闪骤如霆击,却没看清有无殛中诡雾里倏忽出没之影。但听数声嗥哮,异影乍缩又攫,硕大的翼爪扑掠迅猛。有乐他们骇然纷跑,涂泥老翁从桶里拈取湿袜,往旁抛投,随即拉我匆奔。

遭其拽衫乱蹿一阵,我问:“他们呢?”涂泥老翁摇头低哼:“我忙着拉你走避,并未留意别人踪影,不过怪物似又尾随在后。因为你并非跟我一样褪衣抹泥,它能看见……”转到坡边,不意踩到井盖,连忙拾起掷往另一边,不知谁叫了声苦,刚爬上坡便被迎面砸中,仰摔滚落。

我边跑边望,暗感疑惑:“怎么回事?这里好像来过……”迷雾忽漾,顷随翼风劲猎飞袭,蓦有爪影急临。

涂泥老翁又拈出一物,从桶底湿漉漉的拿在手上抡甩,利索地抛往别处。

瓜皮帽儿那厮从暗处掩近,攥着手枪瞄准凌空飞探的爪影欲射,湿物飞来,不意粘在脸上,愕问:“这是什么?”

“短袴。”信孝伸手拿到鼻际一嗅,闻了闻说,“又名‘底裤’。浓溢醇酒浸泡的味道……”

瓜皮帽儿那厮抬起手枪,朝信孝拈晃眼前之物砰射。

飞爪一收,霎随巨翼越空转掠,缩回暗处。我甩腕发出幻芒,仓促追殛不及,其又匿踪。

“打雷了。”涂泥老翁拎桶乱望,难掩苦恼道,“刚才还有闪电,看来又要下雨。我受够了辽东的天气……”

“我也受够了这地方,”有乐奔来叫嚷。“暗雾中不知什么怪物出没……”

长利跑随其后,仰面憨望道:“天上那些阴森吓人的巨脸不知又隐去哪里了?”

“其非巨脸。”瓜皮帽儿那厮举枪朝夜穹砰一声射击,随即说道,“只是‘蜃景’而已。因光的折射和全反射而成的自然现象,是地面上物体反射的光经由空气折射形成的虚像,说穿了原也不足为奇。海市蜃楼是另外空间的真实体现。在特殊的条件作用之下,反映到我们这个空间里来了。早在《史记·封禅书》便有载述,南宋遗民林景熙的《蜃说》,全文仅百余字,是描写海市蜃楼最好的散文之一。明朝的人认为‘蜃气楼台之说,出天官书,其来远矣。或以蜃为大蛤,月令所谓雉入大海为蜃是也。或以为蛇所化。’《周礼》称‘蜃,大蛤也。’而《国语·晋语》谓‘小曰蛤,大曰蜃。皆介物,蚌类也。’。蜃是古代神话传说的一种海怪,形似大牡蛎,一说是水龙。传说中的蛟属,能吐气成景。古人称蜃气变幻成的楼阁为‘蜃楼’,蜃所吐之气形成幻像,《史记·天官书》曾有提及……”

长利捂耳在旁憨问:“你为什么还在念小学呀?”信澄亦不禁称奇:“瞅其一把胡子,居然仍逗留在童塾厮混,充当童生……”

瓜皮帽儿那厮愤愤不平地仰嗟:“我被踩在底下阶层,跟天上那些扭曲畸异的巨脸比起来又有何稀奇?元代纪君祥《赵氏孤儿》第五折:‘我成则为王,败则为虏,事已至此,惟求早死而已。’这几句唱腔有多凄楚?早从《庄子·盗跖》提及此类典故以来,谁都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童子试亦称童试,先要通过这一关才获得‘入学’的资格,所谓‘童生’概指未考或没考取秀才的读书人。光读书无用,在没有通过考试取得‘秀才’资格以前,不论年龄老少,均称童生。未取得秀才资格,没有功名,还算不得真正有用的读书人。有些人要多次尝试才能通过最基本的县、府试成为童生。亦有人得到童生的身份后,院试多次落第,到了白发苍苍仍称‘童生’者大不乏人。道光年间广东曾经多次有百岁童生参加院试的纪录。通过院试的童生都被称为‘生员’,俗称‘秀才’,算是有了‘功名’,进入士大夫阶层;有免除差徭,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用刑等特权。秀才分三等,成绩最好的称‘禀生’,由公家按月发给粮食;其次称‘增生’,不供给粮食。而我根本毫无指望,要熬出头,唯有发狠……”

有乐伸扇将其拍去一边,然后转询:“说到发狠,怎未瞧见向老二踪影?”向匡拿着不知何处捡拾的火把,从后边探脸回答:“我在这儿。”

信澄拉巾掩面,着地翻滚而近,悄问:“谁跟随他身后?”

我投眼瞥见向匡后边有个扛行李的粗布遮脸家伙挤过来,不由惑望道:“似在哪儿见过你。”粗布遮脸家伙扛东西打量道:“我亦有同感。”

信包拈着烟卷棒儿,抬近嘴前,眯眼坐觑道:“先前瞅见还有个持剑的束髻女子跟在其后,不知是何路数?”

“公孙观。”向匡举着火把转望道,“我听闻有人这样叫唤。其跟班为掩护她,一路被干掉,似没剩余……”

“除了公孙渊父子,”涂泥老翁捻须低喟。“其他人的首级并没多少赏格,不值得拼命夺取。我以为公孙氏已无族人在这场劫数中幸免于难,未必还有谁能存留……”

信孝闻茄回顾:“根据信雄上门去当婿养子的北畠世系家史记载,公孙观提篮拎走她族兄的幼子,侥幸东渡以后,终成‘赤染氏’一族的先人。那边还有一支‘常世氏’,亦属公孙后裔。他们活跃在‘五王时期’,协助推动扶桑决别中原王朝,不再拜领接受‘安东将军’世袭官位,分道扬镳另搞一套‘神皇’体系出来……”

涂泥老翁怔然片刻,感叹:“难道果真无论过去多久还能前事不忘?他们太记得仇恨了。我常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得饶人处,且饶人……”

“但你的孩子不这样认为。”有乐伸扇拍打道,“比你狠毒许多,玩得更绝。凡事有因果,先告诉你会有报应。”

涂泥老翁面颊微搐,睥睨道:“然而我一家羽翼已非,早就应验曹操‘三马同槽’那个梦,此后还能有何报?”

信包朝他喷烟吐雾道:“你们仗势欺负曹魏的孤儿寡母,日后更残酷迫害曹氏亲戚夏侯家族。不料夏侯氏将来有个女儿非仅幸存,还嫁入你家。其极风流,浪荡成性,悄跟低等小吏偷欢,珠胎暗结,使其私生之子最终得立为嗣。此女纤纤弱质,只凭一己之力,釜底抽薪、偷梁换柱,断掉司马家族世代执天下牛耳的美梦……”

涂泥老翁皱眉不已:“你说什么?别小声嘀咕,我没听清……”

“衣冠南渡。”瓜皮帽儿那厮忍不住掩嘴悄谓,“过江之后,此晋已非彼晋。司马家族多少男儿的努力,不意毁于一个媳妇的偷腥。由此可见女人其实是关键的脚色,娶老婆这个环节很重要,不声不响便能毁你。司马家先有一个媳妇贾南风玩坏西晋,然后还有更厉害的。夏侯光姬的私通行为甚至比贾南风这号败坏整个家业的媳妇玩得更绝。便如李贽所言,东晋表面上虽称司马氏剩余的半壁江山,其实姓牛。此即‘牛继马后’之谶应验,西晋覆灭于兵荒马乱,牛姓代司马氏继承帝位,开启东晋时期。历史文献多有记载……”

涂泥老翁掏着耳朵,难抑郁闷道:“我那个老婆也很糟糕!有时候我分不清她的言行究竟是为我好,抑或存心害我……”

“出格的不只有夏侯渊的曾孙女夏侯光。”瓜皮帽儿那厮挠腮笑谓,“她那个私生子牛睿,亦即司马睿也很会玩。他与战乱之时被掳卖来奉献入宫的外族女人生下混血儿子司马绍,不顾相貌殊异,立为继嗣,亦即阮遥集的好友晋明帝。两人由于母亲属于金发碧眼的异族,长大后模样差不多。据《晋书》和《世说新语》记载,晋武帝司马炎的女婿、驸马王敦称司马绍为‘黄须鲜卑奴’,《异苑》加以解释:‘帝所生母荀氏,燕国人,故貌类焉。”王敦描述其相貌特征是金发黄须,明确指出司马绍的外貌与其母族相近,说明其母族的容貌具有白种人的特色。金发是白种人的显着特征之一,可见鲜卑人、至少是东部鲜卑人中,存在相当数量的白种人。不仅东晋人把‘黄头’或‘黄须’看成是鲜卑人的形貌特征,在唐朝人的观念中,鲜卑人的相貌特征仍具有金发碧眼等白种人的特点。或因他们惯于通统将具有这类外貌特征的白人一概看作‘鲜卑’的同族……”

涂泥老翁皱眉微哂:“公孙家族也有不少这样子的,因其世代常与鲜卑之类外来游牧的异族人厮混,结果长相不伦不类。”有乐伸扇拍打道:“你家日后不亦如此?甚至便连曾孙媳妇羊献容亦被掳走,辗转床帐之间,终遭强纳为妾,跟胡人连生多子……”

涂泥老翁没等听完就懊恼道:“唉呀!真是太恶心了……不需要再说,从此我与胡人越发不共戴天。”

“报应不爽。”有乐挥扇将其往旁拍开,随即朝前指着说,“那边为何留置一缸?瞅似厚重古朴,容量非小……”

涂泥老翁揉额惑瞧道:“司马缸……呃啊,不对……司马师怎竟把那个缸丢在这里?”

我转顾不安道:“咱们往夜雾中没头没脑地摸黑乱跑,该不会又跑回先前那边?”

涂泥老翁状似鹰视狼步,惕觑道:“不对路。我那班手下都去哪里了?”

有乐摇扇询问:“缸里是啥?”涂泥老翁收敛狼顾之相,改以慈祥面孔迎视道:“主要是清酒。可供解渴……”

瘸书生牙疼难耐,急去就饮。我见其俯身埋头趴到缸边,忙提醒一声:“别喝。先前听闻酒里浸泡人头……”有乐听了,伸扇去敲涂泥老翁脑袋,恼道:“故意隐瞒关键情节……”

“为什么用酒泡头?”长利憨瞅道,“我们那边通常只是拿盐来腌首级……”

“甚至腌整条尸。”瓜皮帽儿那厮忍不住透露,“我听说秀吉死后整个遗体被塞进缸里腌许久。”

有乐难免惊讶:“是吗?”随即抬扇将其往旁拍开,郁闷道:“去你的!我不想听其整体被腌的悲惨下场……”

长利憨问:“谁弄的?”瓜皮帽儿那厮捂颊回答:“茶茶。但显然是有乐教他外甥女这样弄……”

有乐越发惊诧:“是吗?”随即挥扇追拍脑瓜,懑斥:“你知道太多了!再说就塞你整个儿泡进酒缸……”

信孝闻茄凑觑道:“谁的头在里面泡酒?”

瘸书生从缸内拎出一颗嘴腮豁裂的人头,湿淋淋地伸过来呈示,皱着脸问:“认不认识?”

向匡靠近举起火把照亮,有乐和恒兴他们纷加围观,乱猜一回,纳闷道:“看不出究竟是谁来着?”涂泥老翁冷哼道:“当然是反贼的头。”信孝伸鼻嗅了嗅,怔瞅道:“公孙渊?没想到他长相眉清目秀……”信包夹着烟卷棒儿边吸边瞧,蹙眉察看道:“怎么不是黄须?”

瘸书生又从缸里拎出一颗首级,湿淋淋地端详道:“这个年少的却似微黄头发。不知是谁?”

说着便伸递过来,我忙退避不迭,瞥见那颗首级的面容似是雏态未脱,犹凝苦楚之色,宛若哀然瞪视。涂泥老翁抬手,一巴掌将首级往脸旁搧开,微哼道:“此是公孙修,与其父公孙渊一起出逃被斩杀。”

戴草笠的小家伙踩着木屐,挤上前探问:“顺便找找,那个大剑囊有没在内?”

眼见长利亦随恒兴和向匡围到缸边往里瞧,信孝颤拿茄子凑头探近,忽似一怔,咋舌儿道:“酒缸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

瘸书生皱着脸捋袖伸手掏缸片刻,从酒里捞出又一颗首级,揪发呈递过来,淌着汁水转询:“可识得其乃何人?”

我拉戴草笠的小家伙避到身后,恒兴籍借向匡伸近的火把辨视道:“像是公孙望。先前别人抛头给长利捧着,然后被我踢开……”

信孝在缸边惴瞧里面,抖着茄子,犹自低瞅道:“还有东西在内。”

有乐他们纷又凑近察看,瘸书生皱着脸搁下首级,复又探臂掏入缸中摸索,随即拎起一颗头,伸到火把之畔,照烁道:“这又是谁?”

涂泥老翁讶觑道:“公孙光?”我闻言一怔,依稀辨认出颜容模样似是那个曾经下马奔来搀扶的长衫家伙。涂泥老翁不禁感叹:“想不到我的好儿子最终却连他也没放过……”信包在旁吁出一口烟,啧然道:“果然够狠毒!”

“昔在太学,”涂泥老翁喟然回顾,“早年常来我家帮其好友子元晒书,每于雨后放晴,相携到凉亭晾卷。那时公孙家族尚未反叛,谁能预料会有今天……”

“司马师杀妻。”恒兴在那颗伸近脸畔晃来晃去的人头旁边表情严肃地说道,“你那好孩儿司马子元何止连故交、老友、亲戚皆不放过?最终他无嗣,非仅绝了后,自亦痛死在四十八岁那年,也算上天有报!”

有乐伸扇将恒兴连同那颗晃眼的人头一起往后拨开,随即探问:“缸里还有什么可捞?”信孝颤茄告诉:“底下似有东西仍然潜伏在内,却看不清模样……”

瘸书生皱起脸说:“让我再捞捞看是啥东西?”

众人一齐凑头俯瞧,忽却骇然惊散。

混乱之间,我被踩到,不免捧足痛叫:“哎呀……”戴草笠的小家伙蹬着木屐蹦跳上前,急问:“缸里有什么?”

“一惊一咋!”恒兴按刀俯瞧,在缸边纳闷道。“我没看到什么,如何把你们吓成这样……”

信孝颤抖着茄子告诉:“里面有眼睛在酒水下瞪着我……”长利从旁称然:“酒水里还有好多张扭曲的面孔往上越凑越近……”

有乐挥扇拍打道:“那些只是向匡拿火把照出的倒影,映现你们一张一张凑近的面孔在酒水里扭曲变形。其中最英俊那张脸是我的正面形象,属于历史长河贯串始终的颜值担当,不可能轻易走样,甚至扭曲到足以把你们一骨脑儿吓退……”

涂泥老翁捧起我被踩到的那只痛脚加以揉搓,徐徐转面微哂道:“虽然一个个皆有好颜容,无非毛都没长齐的小白脸,尤其是拿扇子乱拍脑袋的那厮最油头粉面。年轻人不懂得怜香惜玉,哪能比得上我会体贴人?一眨眼间,风情万种……”

说着一甩头发,又向我抛眼。戴草笠的小家伙蹬着木屐蹦过来,悸着嘴说:“缸里有异!”涂泥老翁不意遭其踩脚,痛跳叫苦不迭。

牙疼的瘸书生皱起脸,甩着手指粘夹的几绺长发,复又往前探觑道:“我却未见到有何诡异现象。”

有乐将折扇拢合,伸入缸内搅拌几下,扯着一团湿淋淋的头发使劲抽拔,咋舌儿道:“没想到酒水下竟有这么多头发,谁掉进去的?”恒兴在缸边蓬头乱发地摇晃脑袋,说道:“别看过来,我的头发没这样容易掉……”有乐伸扇一拍,啧然道:“说不定就是你掉的。谁不晓得你的毛发最茂盛,就跟杂草丛生一样,风一吹到处都是。我小时候还被沾了一脸……”

戴草笠的小家伙往前一蹦,摘帽伸头呈示道:“你看我头顶只有一撮儿螺旋小髻辫,像不像粪便?”涂泥老翁又被踩一下,捧脚痛楚道:“哪来的鲜卑小儿,踩人恁地不知轻重?”

“他是混血儿。”信包挪动藤椅靠近缸畔,喷烟吐雾的坐望道,“生母来历存疑,不一定是鲜卑。但毫无疑问属于金发碧眼的白种人。其实你应该认识他爷爷阮熙,曾任武都太守……”

“尤其是曾祖父阮瑀,”有乐展扇说道,“曹魏时期在丞相身边,着名的‘建安七子’之一。”

语毕,转扇呈现“建安风骨”题字。戴草笠的小家伙亦不约而同地拿出折扇,上前展示“时无英雄”字样。有乐侧头欣赏道:“此粗扇题写的是他爹阮咸的叔父阮籍之言:‘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随即挨踩叫苦,蹦跳开去。

扛行李的粗布遮脸家伙惑瞧道:“他穿的是什么拖鞋踩人这样痛?虽似厚朴古拙,走动却又不失轻灵之感,远胜于我那个时代‘也门拖鞋军’的标配,阿拉伯人一梭飞弹轰下,炸得遍地拖鞋乱撒……”

瓜皮帽儿那厮挤过来说:“你们或该庆幸被东晋历史着名逸话典故‘祖财阮屐’之中的‘阮屐’踩到脚。晋裴启《语林》、《世说新语·雅量》、《晋书·阮孚传》皆有记载……”没等说完,忽挨踩足而过,猝然痛跳不已。

戴草笠的小家伙慌慌张张地边奔边叫:“赶快溜,这里有异……”扛行李的粗布遮脸家伙怔望道:“小孩子一个儿到处跑,怎竟不会又冷又饿无助死亡?”

“他并不孤独。”微泛迷离光晕的球儿从向匡肩后晃出来咕哝道,“似有珠光悄随。”

未容我瞧清,缸边发出数声惊呼:“有东西要出来!”

向匡忙拿火把照烁,惑瞧道:“哪呢?”有乐他们退开几步,没见有何动静,纷又复返,聚头围拢缸旁,伸眼凑觑。

瘸书生甩着粘手的湿漉漉长发,皱起脸说:“越来越多毛发,捞不完……”有乐摇扇挤近,往缸里瞅来瞅去,睁大眼睛细觑道:“除了一绺一绺的发丝,哪有什么?”恒兴在旁拿着梳子琢磨道:“头发太多,你不觉得奇怪么?”

我跟着探头探脑,看不清楚。忽听水下发出异响,众人一齐骇然惊退,乱踩过来,我匆避不及,又吃痛难当,捧足跌坐在地,只见缸内溢出毛发渐长,垂到边沿以外。随着“嗝、嗝”的微声,听似尖爪磨擦,酒水里缓缓耸起一团黑影,披发森然,扭摆着瘦躯往外爬。

瓜皮帽儿那厮见状不禁惊叫:“次奥……”慌忙抬起手枪欲射,不意脑后忽有翼风扫掠猝至,倏然撂他掼躯撞到向匡,两人翻摔甚远,火把飞落泥水洼里。我眼前一暗,未暇迟疑,扬手发谶,急甩幻芒殛击侵然覆罩面前的庞大阴影。

“又打雷闪电,”涂泥老翁匆从桶内拈物抛投别处,随即拉我急跑,不安道。“霎间使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真是晦气!”

我问:“你刚才扔了什么?”涂泥老翁提桶告知:“另一只湿袜。及时掷去那边,好将魔怪引开。作用有如传说中的‘吸魔香’,你快把袜子脱下给我浸泡桶内的剩酒,最好是连衣裳亦褪除,然后跟我一起往身上抹泥,使其看不见……”

我不待多听就摇头悄谓:“你想多了。我觉得它能看见咱们……”

“那是因为你穿得太多。”涂泥老翁拉我边跑边说,“毕竟是女流,见识短亦不足为奇。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倘若并未看错,公孙恭居然跟我想到一块儿,刚才见到他从酒缸里钻出来,浑身不着寸缕。虽然他称不上英雄,却也够精,不然决计难活至今……”

我闻言愕问:“谁?”

“公孙渊叔父公孙恭,”涂泥老翁为之唏嘘。“曾任辽东太守、车骑将军,以及东胡各国包括韩倭等诸多领地的共主。封侯时我见过他,孰料却因疾病而割去器官成为阉人,身体虚弱不能治理。终遭抚养长成的亲侄儿公孙渊胁逼退位并囚禁。我听闻他长期遭受苦难,困在等闲无法想象的逆境中挣扎求存,倒也磨练出常人不及的能耐。我平定公孙渊后,有心将公孙恭释放,没想到他竟已趁城陷潜逃脱狱,不知如何却躲进酒缸里……”

我纳闷道:“他怎竟能在里头潜藏那么久?”

“想必其有过人之能。”涂泥老翁琢磨道,“否则活不到今时今日。你不知他经受多少磨难,辽东的水浸地牢别人便连一天也忍受不下。他却熬出来了,况且亦可趁你那些小伙伴忙于唠嗑或打闹之隙,不时悄然仰鼻伸出酒水喘口气儿。最终他憋不住,冒头吓人一跳,连我亦猝为所惊,所幸我还认得他的模样……”

我转顾道:“他为啥躲进酒缸?”说话间脚绊一物,趋趄难稳。

涂泥老翁拾起惑瞧道:“井盖?”连忙抱住,方才回答:“既已突围离城,他早就应该出来了,想是中途为了躲避魔怪袭杀。咱们亦须找地方藏到天亮……”

我踉跄下坡,看见长利他们纷奔在前方,一迳叫唤:“有个棚仓!赶紧先避进去……”

信包拖着藤椅,在仓外叼着烟卷棒儿探问:“里面有什么?”

瓜皮帽儿那厮留心察看道:“似是禾草。”

扛行李的粗布遮脸家伙辨觑道:“某类作物的叶子。”

信孝拾取一叶,伸近信澄划燃拈晃的火褶子照烁,讶瞅道:“玉米?”

“这里有玉米何必称奇?”扛行李的粗布遮脸家伙朝信包指了指,诮然道。“怎没看见那个拖拉藤椅的俊俏小胡子家伙还抽烟呢!”

“吸烟有何奇怪?”有乐摇扇说道,“万历初年早就有商贩从吕宋将烟草传入中土,并由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把鼻烟带到广东。此前西班牙、葡萄牙人亦运输烟叶出售到扶桑那边,信包从小就吸上了。在我家,他还不算烟瘾最重的……”

小疙瘩球从藤椅后面转出来嘀咕:“你家虽也有人最终由于吸烟而死,例如家臣土方雄久五十六岁死去,传闻是过多的吸烟引发咽头病的原因。但信包属于例外,他能活过七旬有余,最终据说是被片桐且元用鸩毒暗杀……”

“且元?”信包听得喷烟呛咳,转觑道。“不会吧?他为什么暗杀我……”

信澄拉巾掩面说道:“最要命是人,任何东西毒不过人心。那家伙毒杀谁都不奇怪,因为他就爱乱使毒……”

“抽这么多烟还能活到七旬就不错了。”信包却似不以为意,拈烟在嘴边,朝我眨眼说道,“夫复何求?我不想活到太老,年事越高,颜值越低。最怕是不再俊俏,因而无须埋怨且元最终使我‘中招’……”

我在旁回想:“记得初见那时,信包就在吸烟。印象里一直这样……”

信孝伸鼻嗅烟,眯起眼说:“太平时光历来短暂,不幸生逢乱世,难免打打杀杀,终将横遭不测,何惧死于吸烟?况且信包常抽的烟卷儿似乎不一样……”

“想是律先生送给他的苗人烟草掺杂在内。”有乐摇扇转谓,“苗疆早在汉朝以前便惯用烟草。到了汉时,已设吏专管征税。据载,三国时诸葛亮率军南征,士兵受到瘴气感染,当地居民送韭叶云香草,又称‘黄花烟’,燃烧吸取其烟以驱瘴毒。元朝大德七年亦即公元一三零三年,李京《云南志略》记载:金齿百夷族人有‘嚼烟草的习俗和嗜好’。”

瓜皮帽儿那厮称然:“明人兰茂在滇南见到的‘野烟’又名烟草、小烟草。留有《滇南本草》手记曰:味辛、麻,性温。有大毒。治若毒疗疮,痈搭背,无名肿毒,一切热毒恶疮;或吃牛、马、驴、骡死肉中恶毒,惟用此药可救……”

小疙瘩球又嘀咕:“公元一六六五年,英国伦敦鼠疫猖獗,不少人遭受瘟疫而丧命。令人惊奇的是,那些吸烟者虽然频繁出入传染病患者的家中,或是多次参加病死者的葬礼,却安然无恙。疫情基本得到控制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吸烟还具有莫名其妙的杀病毒作用。因此,当时伦敦所有的公立学校,不论男女,都要强制学生在教室中吸烟以抵御瘟疫,违反此规定者还要受到处罚。十八世纪德国的一次霍乱大流行中,卷烟厂的五千名雪茄烟工人仅有八人得病,这表明吸烟对这种令人惧怕的恶疾具有莫明所以的防疫作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有位法国人调查了军人吸烟对传染性脑膜炎的预防作用,发现健康士兵中有超过九成是吸烟的,而已患该病的士兵中有超过七成是不吸烟或偶尔吸烟的,表明吸烟对预防脑膜炎具有难以理解的作用。”

“时代不同,”恒兴不顾头发蓬乱,挤过来攥刀说道。“世事无绝对。许多情形因人而异,不宜一刀切。况且便连刀也有两面……”

“工欲善其事,”瘸书生苦着脸,伸手索取,咧着嘴说。“必先利其器。《论语·卫灵公》所言在理。好在你有利刀,可不可以借给我凿一凿牙齿?其在里面痛得厉害,急欲剜它出来……”

“佩刀筱雪,”恒兴冷哼道,“出必饮血。岂能随便给你拿去挖牙?”

瘸书生随手将他撂翻,拾刀睥睨道:“牙痛最难捱。在我而言,没有什么比抠掉这颗烂牙更要紧……”没等说完,急张开口,歪着头撸刃入嘴。

我随有乐他们纷掩眼睛,小疙瘩球亦避一旁,伸手出来,匆忙自捂不看。闻听痛呼,信澄着地一滚,翻到跟前探询:“搞定了没?”

“要命。”瘸书生叫苦不迭,“手一抖,竟然挖错了旁边那颗好牙……”

有乐伸扇拍打道:“我看还是算了!你的样子似是读书人,别把场面搞得太血腥……”瘸书生又痛呼:“你拍到我手一偏,又戳到另一枚好牙……”见其殷染衣襟,有乐啧然道:“住手!不要弄得这么惨不忍睹……”

瘸书生犹未甘休:“不行。我还要再尝试……”刚伸刀入嘴,戴草笠的小家伙慌奔而至,撞到跟前叫嚷:“煞星来了!快让我先躲进去……”

瘸书生攥刀的手肘猝挨磕碰,不意一戳而偏,刃尖扎穿腮帮。

其刚倒地,背后扫来一道棘尾之影巨大。闻听咆哮如雷,众皆骇跑。瘸书生不顾嘴巴嵌刀,锋刃贯颊未拔,亦忙奔随。我见他脑后有爪攫临,匆即甩腕发出一芒幻谶,抢先从侧边划掠斩截。

未及瞧清有没劈中,抹泥老翁慌蹿过来,拉我急走,口中惊叫:“又打雷闪电,使我霎间清晰看见魔兽争猎的骇人场景犹如噩梦……”

向匡提刀边挥边退,惑问:“谁争猎?”

“魔獣争霸。”粗须甲士跟在披发凌乱之人后面跌撞而至,边奔边嚷。“至少两匹。在夜雾中翻腾激斗,往这边滚砸碾压过来了。”

“牛金。”抹泥老翁拎桶叫唤,“原来你还没死。快去为我开路!”

粗须甲士撒开脚跑,头没回的说道,“去你的!我尚未活腻,况且前边有棚仓可避,许多人一齐往里冲,何须另外开路?”

“要多傻才一骨脑儿纷纷跑进来挤在棚仓里面?”瓜皮帽儿那厮夹在中间懊恼道,“原以为你们还不至于这样傻……”

恒兴抬手艰难梳头道:“你既然声称来自历史长河的后面,总该晓得有乐他们是着名的傻瓜家族,连累木瓜家徽亦被称为‘傻瓜’。”

有乐伸扇拍打道:“你不也属于‘木瓜团队’其中一员?别在上边梳头,刮得毛发乱掉……”瓜皮帽儿那厮叫苦:“唉呀打到我脸了,他在我上面……”

我被拉进去推摔干草堆中,挤在里头,感觉上下左右都有人,难免郁闷道:“谁在我上面?”

抹泥老翁一甩头发,抛眼道:“还用问?你与我的命运注定要像这样从此粘在一起……”

“不会吧?”我啧然挪避,挤在旁边那个满身泥污的皱眉男子仰目讶觑道,“爹,你怎么也躲进来了?”

抹泥老翁从我上面转头俯瞧道:“子上,你在谁下面?有没看见你哥哥子元在哪里……”

我下边有个白净面容的男子沉着脸,抬指遮抵眼瘤之畔,语声低浑地回应:“父亲,不料今日之奇遇,竟应验了曹操昔时‘三马同槽’那个怪梦……”长利伸脸憨问:“何解?”

“所谓‘三马同槽’,”瓜皮帽儿那厮抢答,“此轶事亦典出有故。司马懿还在做曹操的谋臣时,曹操对他极不放心。有一天,曹操作梦见有三匹马在同一个槽里吃食,醒后心中不快。起初曹操以为是马超一家,便杀了马超的父亲。随即省起司马懿父子正好就是三马,而‘槽’谐音‘曹’,‘三马同槽’意味着司马氏要吃掉曹氏。曹操感到这是一个不祥之兆,便把嗣子曹丕叫来,对他说:‘司马懿不是个甘居下属的安份之人,将来必定会干预我们的朝政与家事。’但曹丕十分信任司马懿,并没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日后,果然不出曹操所料,司马氏父子三人相继专嬗曹魏朝权,甚至……”

那父子仨人闻言似微变色,长利转头悄询:“既然如此学识渊博,你怎么还在念小学呀?”

“谁愿意当一辈子童生?”瓜皮帽儿那厮悲愤道,“我不想永远念小学!”

扛行李的粗布遮脸家伙被挤在角落里,忍不住惑问:“你们那时候就有‘小学’这一说?”

“早就有了。”瓜皮帽儿那厮告诉,“周朝儿童入学,首先练字,学六甲六书。六甲指儿童练字用的笔画较简单的六组以甲起头的干支。六书即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古代把研究文字训诂音韵方面的学问叫小学。《四库全书》将小学书分为:训诂、字书、韵书三类。西汉时称‘文字学’为‘小学’,唐宋以后又将‘小学’视为习字学,‘小学’之名即由此而得。”

眉清目秀的着束整齐男子端持长铳朝外惕戒,口中说道:“在我家乡那里的一些地方推崇周代教育。‘小学’最初是指为贵族子弟设置的初级学校。沿袭西周时只有贵族能够接受教育的传统。这类学校教授学童识字,许慎《说文解字叙》云:‘《周礼》八岁入小学,先以六书。’东汉崔寔《四民月令》记载:‘命幼童入小学,学篇章。’唐代注重书法、小学双修,且更重小学。我们遵循唐风,念小学不只是练王羲之的字……”

信孝拈起草叶闻了又闻,留心辨觑道:“而在清洲,西教士专来为我们加授博物学。”信澄凑头探问:“你又看出什么特别之处?”

“这就是玉米,”扛行李的粗布遮脸家伙转脖往周围察看道,“又名包谷,本身无甚特别。但在公元一四九二年十一月哥伦布到达新大陆时,玉米仅存在于美洲。当时玉米是印第安人最重要的粮食作物,倘无玉米就不可能有印第安人的文明。”

“似非玉米。”信孝伸鼻嗅探道,“细瞧却似某类玉蜀黍。”

长利憨问:“谁叔叔?”

“玉蜀黍。”瓜皮帽儿那厮告知,“亦即玉米之类,种子可入药。蜀黍,指高粱。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专有介绍。一般认为,十六世纪初葡萄牙人将玉蜀黍传入印度,而后从印度传入中土,至于扶桑列岛或更早由欧洲人通过海运传入。但也有记载表明,其实时间早于明朝。例如元代贾铭《饮食须知·谷类》卷二:‘玉蜀黍即番麦,味甘性平。’元人李东垣《食物本草·谷部》卷五详述:‘玉蜀黍:一名玉高粱,种出西土。其苗叶俱似蜀黍而肥矮,亦似薏苡。苗高出三四尺,六七月开花出穗,如秕麦状。苗腋别出一苞,如棕鱼形,苞上出白须垂垂。久则苞拆子出,颗颗攒簇。子亦大如粽子黄白色,可炸炒食之。’玉蜀黍引入中土的时间至少在公元一五一一年以前。那年的古书《颍州志》已有关于玉蜀黍的记载。传入中土的途径可能有两条:一条是由印度经陆路传入四川,另一条是由海路传入东南沿岸地区,再传至别处。但无论确切时间有何先后差异,它不会出现于三国时期的辽东。因为太早……”

“无非类似而已。”有乐啧然道,“我看不一定是玉米叶子,此处也未必便乃三国时期的辽东。咱们似乎处在某种时空罅隙之间,原因莫名其妙,或与外头那些异兽魔怪争斗有关……”

微漾迷离光晕的球儿在向匡肩后嘀咕:“这就是某类品种极为古老的玉米,探测到其中微含异星遗留的辐射,却又不仅包括许久以前的金星环境痕迹……”信孝和长利闻言不安:“金星?”

恒兴面色严重地提醒:“说话小点声,外面有怪兽出没!”

“很厉害的魔怪,”满身泥污的皱眉男子惴望往外,犹有余悸道。“突然袭杀不少兵马。其余皆惊哗失散,便连叔父他们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但我有一种感觉。”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抬起木槌儿先往愣立跟前的秃汉脑袋敲打,随即推搡道,“那些怪物好像根本没把咱们当一回事,无非谁碍路杀谁……”

满身泥污的皱眉男子匆言提醒:“大家当心蛮夷渗透入来,有碍整軆安然周全……”

“别装了。”瓜皮帽儿那厮抽出折扇拍脸,嗤笑道。“衙内,我知道你是坏蛋。”

满身泥污的皱眉男子捂颊恼瞪道:“你如何晓得?”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瓜皮帽儿那厮随口作答,转扇往另一张脸拍打道,“还有你也是。”

白净面容的男子在我下边叫苦:“哎呀,打到眼瘤了!”

长利讶瞧道:“咦,你怎竟也有一把折扇?”

瓜皮帽儿那厮伸扇拍打,反问:“作为纯粹的读书人,我为什么不能有一把折扇?”有乐从脑后敲击道:“他那把无非破扇。”

因见其子忿欲还手,抹泥老翁喝阻:“都别吵闹,当心仓外有凶神恶煞!”

“幸好周边预置凹槽分布,”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家伙挤在草堆里隅拿一瓶东西边饮边说,“构勒纵横交错纹路,形似隐含封谶气象,或能隔挡魔怪,不给进入……”

长利憨瞅道:“咦,你也在这儿?饮的是啥,气味这样重……”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家伙仰脖回答:“解药这种神奇的东西你不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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