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寻又一块点心下肚，喝了口茶，方才道：
“那晚我们从客栈赶到城外时，也见到秦侍卫长了。
他比我们早一步赶到那荒山脚下，想来是去查验尸首，见冯英人已死透，便打马离去，应当是直接回京了。
冯家并无习武之人，解决这样一家人于千山门杀手而言易如反掌，加之那夜天气闷热，大雨将至，几名杀手也无心在那鬼地方多耽搁，便速速刺杀，草草了事，而后来便下了大雨，秦冕去查验尸首，亦是只奔着冯英去的，因此才有了冯易这么一个漏网之鱼。”
几人面色凝重，秦冕身为芳华殿侍卫长，离开京城只身去洛阳城，本就透着诡异，而芳华殿的主子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太后。
思忖片刻，妙竹问道：
“洛阳城外发生如此命案，当地官府又当如何处置？”
砚寻不无嘲讽地道：
“那场杀戮，只看一眼便知，像极了当地山匪谋财害命。”
“不仅杀了人，还顺手劫走了财物，千山门当真无耻！”
妙竹义愤填膺，墨临问道：
“国公爷怎么说？”
“国公爷只说妥善安置冯公子，不要让人知晓，旁的也并未有何指示。”
言罢，砚寻伸了个懒腰，长舒一口气，落宣已在闭目养神。
墨临叹道：
“想来国公爷心中有数，有些事非是我等能够左右。”
妙竹瞧了瞧砚寻与落宣，又脏又累尽显疲态，便催促着二人洗漱歇息去。
与此同时，苏攸攸也起身，瞧了一眼床上仍在沉睡的萧牧，便与周妈妈一同告辞离去。
只是大家没有察觉的是，就在苏攸攸转身离开的时候，床上的萧牧睫毛轻颤，缓缓睁开沉睡已久的双目，焦点若有似无，最终定格在门口方向那个远去的模糊身影上......
踏着皎洁月色，走过一段石径小路，苏攸攸回到了自己的屋中，简单洗漱过后，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太医冯英惨遭灭口，怕是与皇太后脱不了干系。
而令人费解的是，太后薛芳与卫国公夫人薛莹是亲姐妹，那便是萧牧的姨母。印象中，萧牧年少时，这位姨母对他也是相当爱护，何以如今会这般害他？
更何况，萧家世代满门忠义，萧牧这几年更是战功累累，这次负伤归来，又为何会遭此陷害？
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苏攸攸脑海中思绪纷杂，也理不出个头绪，加上连日来的奔波，只感觉精神十分疲倦，却偏偏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凌晨才慢慢睡去。
第二日，苏攸攸醒来时已过晌午，这一觉竟是睡得踏实无梦。
透过床幔，隐约可见外间的小榻上，周妈妈正在飞针走线缝着衣物。京城的盛夏不似江南那般潮湿闷热，静谧的午后，偶有几缕微风透过敞开的窗扉，竟让人感受到几许惬意爽气，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苏攸攸伸了伸懒腰，看了一眼床头上自己带过来的计时器，已过了午时三刻，惊讶自己竟睡到这么晚，遂起床穿衣。
周妈妈有所察觉，放下针线道：
“姑娘醒了，这一觉睡得可好？”
“嗯，很好。周妈妈在做什么呢？”
周妈妈一边收拾着针线一边道：
“这不是当初与你丰伯去金陵，原想着是要接姑娘回家的，便没带几件衣裳，不曾想竟来了京城，眼下日渐炎热，我就想着给老爷子改件衣裳，凑合几日换洗的。”
苏攸攸方才想到，此次来京城，除了为萧牧叔侄二人诊病，其实另外还有些事情要做，因此怕是要在京城住上一阵子了，一时半会儿回不了洛明山。
如今住在卫国公府，虽说吃住不愁，但总不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单单自己倒罢了，还有周妈妈和丰伯，他们带来的随身衣物定然更少，这些东西还得自己置办，不好麻烦国公府，隧道：
“待明日我去找阿遥，不，找妙竹姐姐，带咱们出去逛逛，置办些衣料行头，可好？”
周妈妈笑着点头：“那自然是好的！”
洗漱妥当出了净房，周妈妈已经端来了午餐，几碟荤素搭配的小菜，简单却是色香味美，苏攸攸因休息得好，食欲大增，抓起筷子就吃起来，一边吃还不忘问周妈妈：
“萧牧哥哥可醒来了？”
这其实是她一醒来就想知道的。
“姑娘慢些吃，当心噎着！”
周妈妈见她吃得急，先是劝了一句，继而才道：
“今日一大早，妙竹姑娘便跑过来，说是萧公子醒了，叫老爷子过去瞧。”
“爷爷去瞧了如何？一切可都好？”
“倒是也没说什么，想来是好的。”
虽是意料之中，但听到这个消息，苏攸攸还是非常兴奋，禁不住吃得更快了些。
既然醒来了，便更是要去看一眼，于是吃罢饭，沿着石径小路来到萧牧住处。
昨日虽是两次来此，但第一次跟随众人形色匆忙，第二次是傍晚，因此还不曾注意这正屋门头上的“见山居”三字。
屋内屋外竟是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墨临妙竹也不在，苏攸攸心下奇怪，还未进门，突然听到耳房处传来一阵低咳。
苏攸攸探头过去，耳房的门敞开着，里面的人也似听到脚步声，警觉沉声道：
“谁？”
苏攸攸一听，是落宣的声音，道：、
“是我。”
落宣见是苏攸攸，忙向她见礼：
“苏姑娘，公子去了明辉堂，不在榆园。”
原来如此，苏攸攸还想问问他醒来后状况如何，但一想落宣不爱多言，便也不多问，既然能起床去明辉堂见他父母，那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苏攸攸瞧了瞧落宣，见她面色比昨晚更加苍白憔悴，想到刚刚的咳嗽声，便道：
“落宣姐姐可是病了？”
落宣又忍不住压抑的咳了几声，方才道：
“不过是偶感风寒，过两日便好，无碍！”
苏攸攸瞧见桌上半杯冷茶，旁边还放了一张纸，是药方，想到他们平日里生病，都是妙竹给他们诊治开方子，此时落宣病着也没个人照顾，不由问道：
“怎么就你一人？妙竹姐姐和墨临他们呢？”
“他们随公子去了明辉堂。”
苏攸攸点点头，随手拿起药方瞧了瞧，道：
“这是妙竹姐姐给你开的方子？”
“是。”
“怎么没去拿药煎服？”
落宣沉默片刻，仍是道：
“麻烦。”
苏攸攸仔细看了看药方，眉头微皱，思索片刻，最终道：
“既如此，我便不叨扰了，晚些时候再过来。”
顿了顿，瞧了一眼桌上的冷茶，又道：
“风寒需多服温水，即便夏日炎热，也不宜饮凉茶，过会儿我让周妈妈来烧壶热茶。”
落宣垂首道：“不必劳烦。“
再抬头，发现苏攸攸人已走远，还将药方也一并带了去。
苏攸攸回到自己屋中，周妈妈仍在改衣服，见苏攸攸回来，忙起身为她倒了凉好的茶。
虽说萧牧的见山居与她们的处都在一个院子里，前后隔着一个小花园，不算远，但此时午间阳光毒辣，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这一来一回，额头上也冒了汗，小脸晒得红扑扑。
“怎的这么快回来？可见着萧公子了？”
苏攸攸端起凉茶喝了一口，顿觉舒爽：
“没呢，眼下人不在，说是去国公爷那里了。”
心中想着落宣生病一事，向东厢房瞧了瞧，那是爷爷与丰伯住的屋子，问道：
“爷爷和丰伯呢？”
“他们同砚寻出去置办草药了。”
苏攸攸奇道：
“什么草药是国公府的药房里没有的？那怎么不让府里的人去买呢？”
周妈妈下意识地四下瞧了瞧，悄声对苏攸攸道：
“今日一早，国公爷打发人来，将东边后头两间库房收拾了，说榆园离国公府药房甚远，来来去去不甚方便，再者药房的药也不定合老神医的意，这取药或是买新药按府里的规矩，还得过几层人手，颇费周章，为日后老神医行事方便，国公爷发话，要在榆园专门设个小药房，供老神医专用，一应药材用具皆由老神医自行置办。”
“嗯，这样确也方便。”苏攸攸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道：
“他们可有说去了哪里？有没有说起黎生草堂？”
周妈妈摇了摇头，苏攸攸释然，黎生草堂的事不急于一时，便也不再多问，从药箱里拿了一个小瓷瓶，倒出几颗药丸，用纸包好，周妈妈好奇道：
“姑娘这是......?”
苏攸攸将纸包交给周妈妈，道：
“这是治疗风寒的药丸，劳烦周妈妈跑一趟，给落宣姐姐送去，教她如何服用。”
周妈妈一听，忙接了药包，道：
“昨晚我便瞧着那孩子面色不大好，一个姑娘家，在外奔波数日，又淋了雨，不病才怪！”
说话间周妈妈也不耽搁，已拿着药包出了屋，苏攸攸又追至门口补充道：
“还有，再帮她烧壶热茶，亲自看着她将药服下。”
“好，晓得了。”
......
周妈妈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来了。
“攸攸～”
这人一来便是期期艾艾的一声唤，同时张开双臂扑在苏攸攸怀中，与她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阿遥。
一日未见，苏攸攸发觉她眼睛红肿，神色黯然，肉眼可见的憔悴起来。
想也知道，定是因为她大哥萧渐达的腿伤。
昨日爷爷为他看了腿之后，并未说什么，怕是情况不乐观，又因忙着为萧牧配制解毒药丸，也无暇问及那腿伤一事。
苏攸攸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倒了一杯茶，然后静静瞧着阿遥，等她说话。
果然，沉默片刻，阿遥幽幽开口道：
“我大哥比我年长六岁，从我刚记事能认得他时，他便已是家喻户晓的武学奇才，无论骑射还是刀枪剑戟各种武器，在十岁上下便已样样精通，全京城里无人不赞，连太上皇都曾夸他有祖父当年的风范，日后必成大器。萧家以他为荣，祖父与父亲都寄予他厚望。全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还好的少年，当然除了我三叔，但三叔与大哥不同，你知道的，他们是两种不同的好。
大哥性情宽厚，十分爱笑，开心时会朗声大笑，平日里见了人也会带着和煦的笑容，每每见到大哥，总能让人莫名好心情，无论母亲，还是二哥与我，还有三弟，都曾被大哥的笑容感染过、抚慰过，那心中的感觉就像...就像云开雾散的天空，洒满阳光，十分通透，亮亮的，暖暖的......”
阿遥红了眼圈，语声哽咽：
“可如今，大哥不笑了，从我们回来到现在，我不曾看见大哥笑过，攸攸，我大哥不会笑了，我大哥再也不会笑了......”
说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苏攸攸从未见过如此伤心的阿遥，一时不知如何安慰，索性默默取出一打帕子，放在她面前，准备让她哭个够。
半晌后，哭声渐止，阿遥用最后一张帕子擤了一下鼻涕后，瞪着一双水汪汪的浮肿大眼看着苏攸攸，带着浓重的鼻道：
“攸攸，你说我大哥的腿...还有救吗？”
苏攸攸：......
见苏攸攸未答话，阿遥颓然自语道：
“郑太医说没救了，郑太医是谁？他除了大方脉，便最擅长正骨，整个太医院除他之外，便没有第二人，他说即使接骨成功，也很难恢复如初，也就是说，以后我大哥再也不能骑马射箭驰骋沙场了！”
默然片刻，阿遥又猛的一把抓住苏攸攸的胳膊，眼中透着几分执狂地看着她道：
“可我不信他说的！攸攸，你告诉我，神医...你祖父他有办法的，他一定有办法的，对吗？”
苏攸攸不知如何答她，一脸为难，阿遥见状哪里肯放弃，不仅不松手还加大了力度。
“攸攸，你告诉我，神医一定有办法治好我大哥的腿，对不对？攸攸，求你了，求神医一定想办法治好我大哥的腿，我大哥他...他的腿不能废啊，求你了，攸攸，求你......”
苏攸攸被她晃得头晕，见她又似要哭起来，开口道：
“阿遥，我......
“大小姐！大小姐！”
一道人影从门外扑进来，将阿遥从苏攸攸身上扒下来。
苏攸攸这才发现来人是个小丫鬟，身手利索，显然是个会武功的，而且功夫还不弱，竟能将阿遥制住，可算是为她解了围。
再打量这个小丫鬟，看年纪也不比她们大多少，十五六岁的模样，生的眉目清秀，不知是因为在外面太阳底下晒的，还是拖着阿遥太过用力，一张小脸微微泛着红，粉粉的像水蜜桃，鼻翼两侧点缀着几颗小雀斑，看着甚是俏皮。额头上汗湿的发丝让她略显狼狈，但观其神色却是极为坚定，目光清亮，让人心生好感。
苏攸攸不禁好奇，与阿遥认识这么久，知她一直以来生活起居都由许妈妈伺候打理，竟不知身边还有这样的丫头，遂问道：
“你是何人，何时来的？”
“回苏姑娘，奴婢名叫小桃，适才与大小姐一起来的。”
小桃一边架起挣扎着的阿遥往后退，一边答着苏攸攸的问话。
“那之前为何不进来？”
“大小姐说有话要与苏姑娘私下里说，让奴婢在门外候着，只是适才见大小姐对苏姑娘多有冒犯，情急之下，这才闯了进来。”
说话间，阿遥已挣脱小桃的束缚，还气急败坏地拧了拧身子，抖了抖衣衫，瞪了小桃一眼，道：
“要你多管闲事！”
“奴婢奉世子夫人之命，跟着大小姐，大小姐的事，于奴婢而言，自然不是闲事。”
苏攸攸觉得这主仆二人甚是有趣，不自觉的就在一旁看起了热闹。
阿遥见小桃油盐不进的样子，倒也忘记了自己刚刚对着苏攸攸又哭又闹的那档子事，而是将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小桃身上，压了压上窜的怒火，摆起了一副自以为国公府大小姐特有的气势道：
“那我娘亲有没有说，你得听我的？别忘了，你这条命还是我救的！”
小桃恭谨道：
“奴婢听凭大小姐差遣！”
“那么好，从现在起，你别跟着我！”
小桃一顿，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道：
“奴婢奉世子夫人之命，跟随大小姐......”
“世子夫人世子夫人，那你到底是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陷入两难境地的小桃想了想，毅然道：
“世子夫人之命在先，奴婢理当遵循，不可背弃，奴婢定是要跟着大小姐的。
除此之外，奴婢听凭大小姐差遣。”
阿遥抓了抓头发，国公府大小姐的气势荡然无存，颓然别过脸朝她摆摆手：
“出去，出去，先出去......”
小桃如释重负地起身：
“是，奴婢在门外等候大小姐。”
刚走出门口，阿遥突然又道：
“慢着，你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