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得一出‘兄友弟恭’的好戏，我脚步轻快地往山下走去。
未曾想家中也有一出问责大戏，只待等我到场，便可开唱。
刚一进院，还未把湿柴放好，娘就阴沉着脸过来，把我拽入房内。
她反手将门砰的一声关上，冷声下令：“跪下！”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利落跪地。
我早已摸清在这个家生存要领——不反抗、不反驳，只做木头人任打任骂，方能将可能受到的伤害降到最低。
以前傻，以为反抗能换来爹娘的疼惜，换来爹娘的醒悟......现在不会了。
“你是我我怀胎十月辛苦掉下来的肉啊，有好东西都不晓得孝敬爹娘。”
“你说我生你有什么用？当真是还不如养条狗......”
娘说着说着，竟还哭了起来，走到爹身边低声啜泣。
我仍不解，我哪有什么好东西？
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唯一件打满补丁的旧布衫。
爹安抚地拍了拍娘的手，看向我时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招娣啊，不是爹说你，唉......我和你娘真是白养你这么大。”
“明诚那小子什么好吃的没吃过？都快胖成猪了，人家缺你那几个枇杷吃？”
“还眼巴巴上赶着给人送去，真是丢我和你娘的脸！”
我大抵是听明白了。
估摸是村里哪个长舌妇看着了山上那幕，于是告诉了爹娘，这不就兴师问罪来了。
若非此时大笑出声会惹怒爹娘，换来更多指责，我真想笑个痛快。
“说到底还是没有儿子，女生外向始终是靠不住的。”
爹说着清了清嗓子，一只手伸向我。
“我听郭老婆子说，你摘了好几个呢，剩下的呢？莫不是全给了明诚那小子？”
我从兜底掏出余下两个枇杷，递给他。
“还算有点良心，没在路上全吃了。”
“你奶让你回来后把猪圈里的粪收拾下，回头沤肥要用嘞。”
“去吧，莫要迟了，等会你奶又该拿竹条抽你了。”
我嗯一声，起身开门，头也不回地往猪圈方向走去。
“嘶——看着黄澄橙的，咋这么酸呢......”
“我就说咋还有好东西能轮到招娣去摘，酸死了。”
本就是土砖砌的房子，隔音效果极差，两人的嫌弃丝毫不差的落入我耳中。
我嘴边勾起嘲讽的笑，好东西轮不到我，也不会轮到爹娘，只会落到二房一家身上。
春红落，夏炎过，秋去冬来，转眼又是一年岁末。
江陵今年的冬极冷，我和二妹三妹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冻疮，没一块好肉。
但好在，我们都还活着......
自入冬后，几场大雪不停的下。
村里有几户没加固房梁的，房子在夜里直接就被压垮了。
等村民发现挖出来，人早就没了气息。
好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日日聚在一起商议天气，得出的结论都是不容乐观。
就连老族长都说，恐是江陵百年未有的大雪灾。
也有人说......是当今天子昏庸，致使上天震怒。
我不懂。
既是天子惹怒上天，那为何不罚天子，反倒是罚我们这些普通百姓？
我虽未见过天子，但我见过江陵城里的富户。
仅富户家中便可日日烧炭，那天子睡炭堆上都行，又怎会冷到他去？
不过，这都不是我能管的。
眼下应该做的，惟有多砍些柴火。
我家炭也是有的，自个秋日里烧的，但只有爷奶和堂哥能用。
至于我们大房，也就配睡前烧个火盆。
又过了几日，村里好些家里穷的老人，已经开始不吃东西了，只为给家中小辈多省点口粮。
夜里三妹悄悄凑到我耳边，小声蛐蛐：“在我们家是不可能的。”
“爷奶饿死前，肯定把我们姐妹仨的肉煮了吃。”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她又搂得紧了一些，一床棉被三个人盖，委实有点盖不住。
明日得抱几捆稻杆来，便是不如棉被暖，也聊胜于无。
......若真有那一日，我先拿刀砍死那两人。
越近年关雪越大。
这样的灾年，本该有朝廷派人赈灾，但村中无一人议论赈灾。
大家早就习惯了，只要不是死很多很多的人，朝廷是不会管的。
荆州南边的交州，近年来亦屡遭天灾，朝廷一次也没有管，都是他们的藩王自个掏腰包赈灾的。
可惜我们荆州没有藩王。
十二月廿九。
我带着二妹像往常一样，踩着村民们开出来的山路，进山捡柴。
刚拖出一截被雪压断的大树杈，就见叔叔伯伯手拿各种工具，往山上跑。
听说好像是祖坟着火了。
一连月余大雪，祖坟竟还能着火？？？
虽大为不解，但我和二妹还是忙站到一旁让道。
路过之人见我姐妹二人，多侧目投来同情的目光。
这种目光让人很不好受。
我和二妹低垂下头，只顾着看手里的树杈，不敢与他们有任何对视。
人影堆杂，也不知是哪位叔伯，悄悄往二妹手里塞了一个荷包
待我二人抬头去寻，早已分辨不出是谁。
但想来应是知晓我家情况之人，不然也不会默默而为。
拖着柴艰难下了山，又寻一僻静地方，方打开荷包。
里边装的是松子糖，一个个晶莹润泽，像是小的粽子。
二妹的眼睛几乎黏在糖上。
但这种成色的糖，哪怕是一文钱一个拿去卖给小孩子，亦是有人买的。
我想把它卖了换钱，以备不时之需。
好在二妹是极懂事的，对我的决定并无异议。
我叹了口气，将糖贴身放好，又同二妹抬着柴，抄近路回家。
怎料行至一处小巷，会目睹那血腥一幕——孟婶婶倒在血泊里，身下还有血不断涌出。
而远处小道上，有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虽只有一个背影，但我确定，那就是堂哥谢齐临！
我该怎么办？我感觉四肢都在发软。
本以为堂哥只是平日里自私高傲些，他竟敢杀人？
愣神不过片刻，等回过神来，路上哪还有谢齐临的身影。
我本想当即大声叫人来救，可如此一来，势必会暴露我姐妹二人。
事后堂哥肯定不会放过我们，我死倒也无妨，可二妹三妹该怎么办？
可孟婶婶人那么好，难道要见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