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太子中允、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王韶——入殿觐见!”
一声公鸭嗓从延和殿传出,极具穿透力。
王韶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然后面向殿门,躬身朗声道:“臣——王韶——恭奉圣谕!”
大步走到殿门朱槛前,停下,俯身,解开乌皮靴的系带,将其并排脱于蹑席之上。迈过高大的门槛,一阵冰凉透过袜底。这季节,倒有几分舒适。
趋步,急行至殿中。展臂,甩袖,双手在额前抱拢,躬身长揖,“臣恭请圣安。”
见皇帝就这么麻烦。礼仪之邦,诚不我欺。
不过,你要努努力,也不是不能免掉这些繁琐的礼节。对应的名词分别叫: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三项荣誉集齐,嘿嘿!后面还有更麻烦的在等着你。
但也不错了,起码这种场合不用跪。那是蒙元发明创造、朱明舔脸继承、满清发扬光大的恶心玩意。
“平身,赐坐。”赵顼的声音平稳而舒缓。有宦官无声地放置好绣墩。王韶谢恩,侧身虚坐。
延和殿不大,除了几名宦官,东南角,一根蟠龙金柱的阴影里还摆放着一张低矮的黑漆小案。案上摊开一卷黄麻纸,一方小石砚,以及一支精巧的砚滴。案后跪坐一人,身穿绿色官服,提笔蘸墨,刷刷点点。
他叫沈括,今天的史官。主要工作就是像个透明人一样,记录下本次召见的内容。刚才那一句,必须得记,因为有“赐坐”两个字。
大宋奉行站立奏对之制,赐坐属于特殊情况,不可遗漏。虽说大宋官家经常性赐坐,但规矩不是那样定的,只能算做官家仁德。
如果在汉、唐,那赐坐则不用记,反而是不赐坐必须记。因为汉、唐讲究坐而论道,皇帝赐坐乃是本分。
瞧!老赵家啥也没干,就凭白收获了一大波仁德。
谁也别说什么中华大地两千年固步自封、一成不变,我们明明一直在变。只不过是进步还是倒退?这个,这个,这个需要看你的立场而定。很正常的嘛!物理学中你要描述一个运动,不也得先找个参照物?
赵顼:“王卿,这几日可曾延医诊视?”
沈括笔走龙蛇,却忍不住抬头看向王韶。这不算失职,“言”与“行”他都得记录,随便看,看得越仔细就说明他对工作越认真负责。他只是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写官家和王韶的心理活动,除非有金牌。
看了一眼,沈括就知道官家为什么这么问了。
王韶须发斑白,如果不是双眸依旧亮若朗星,旁人见了,定会以为他已年过六旬。可沈括知道,王韶只比自己大一岁,今年四十二。
其实自己也有白头发了。不多,就几根。但是,跟人家比不了啊!自己这个,纯属家宅不宁,闹心闹的,只能拔掉了事。
王韶:“多谢官家挂念。只是,臣奉诏回京,陛见之前,不敢妄行。”
沈括一惊,手下一抖,差点写出“牛逼”二字。
子纯兄,厉害啊!不过,这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前些日子我可没少听说你的传闻,灭国之事抬抬手就干了。回来后,这么老实?
嗯!这叫严谨。难怪你总能打胜仗。
赵顼:“是朕疏忽了。稍后自有太医登门,为卿细细诊脉,善加调理,朕心方安。一应所需,皆由宫中供给,卿勿以用度为念。”
沈括:这么体贴的吗!看来官家也听说子纯兄家里穷啦!
不过以后应该就不穷了。如今我俩都是太子中允,我还有俩贴职:史馆检讨和集贤院校理,可以穿绿袍,而子纯兄却只能穿青袍。可要不了几天,莫说绿袍,绯袍说不准都能“借”一下。
打仗,还真是一条捷径啊!
王韶起身,鞠躬,谢恩。随后又被赵顼用几句圣眷“按”回到绣墩上。
赵顼:“今日召卿前来,只因有几件事,朕觉尚存未尽之处,还望卿从容奏对。”
王韶:“陛下垂问,臣必据实以陈,不敢有隐。”
赵顼:“善。那便,先由代表大会一事说起吧!”
王韶:“臣谨奏......”
沈括:这事我知道,那会议记录每一篇我都看过。就是,言辞过于粗鄙,不堪入目。不过事儿倒是都说清楚了。而且,倘若由他人诵读,自己闭幕聆听,却有身临其境之感,宛若菜市。
王韶:“当时是,群贤齐聚秦州。臣估量,已有一战之力。只是各方自有所求,臣才浅德薄,实难统合。遂遣犬子厚问计于王大卫,便有了这代表大会之策。
以犬子所度,此策非王大卫灵机一动之谋,乃是川越国固有之法。
臣思量再三,更觉此策甚妙。一者,可立统合之基。二者,有招降纳叛之便,利于速战。三者,可防前逐一虎、复生一狼之乱。
于是臣也添了几条,终成此事。”
沈括:哦!原来问的是前因哪!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果然,有道理。就是,子纯兄说他也添了几条,添的啥啊?官家要不你再问问?
赵顼:“王卿言之有理。只是,朕尚有疑虑。”
王韶:“臣恭聆圣问。”
赵顼:“王卿与众贤东归,倘若西夏乘虚而入,如何是好?”
王韶:“臣不才,临行之际留下了些许谋划。
忠勇志愿之士卸甲归田,只留精锐者八千,由二将统领。此二将,乃河北王昇、陕西王舜臣,曾于秦凤军中效力,皆万人敌。只是年轻、位卑、经验匮乏。八千之众,实已超过其能。
然河湟地势险要,据险而守,苦撑一月不难。
有此一月光景,河湟足以聚兵数万。届时,陛下选贤任能,急赴河湟,可轻松退敌。若天机眷顾,尽歼其师,亦非虚谈。”
沈括:我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
赵顼:“哦?这,莫非是王卿的请君入瓮之谋?”
王韶:“臣不敢妄言。虽有此念,然,实不可行。”
赵顼:“为何?”
王韶:“坐镇西凉者,乃名将嵬名浪遇。他当可识破臣之谋算。故而,臣以为,他必然不会用兵。”
赵顼:“王卿,何不再谋一策?”
王韶:“臣自入湟州以来,便再未听过半点河西的消息。不敢臆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