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雷霆仰面躺在灼热的沙地上，如叹息般呼出一口气。
龙炎萨满的视线近乎凝滞地扫过蔚蓝的天空，扫过游弋在云间的霜枫岭空骑，扫过正从奥勒良之门城头缓缓漫上云霄的黑烟。
沙沙的脚步声从耳边传来。
凯恩大师艰难地拧过脖子，看着正垂首站在自己身旁的霜枫岭领主。
年轻的帝国贵族仔细端详着凯恩大师皱纹密布的面庞，目光近乎悲悯。
“好像……是我输了。”凯恩大师轻声道，虽然浑身酸痛，但心头如释重负。
“是的，您输了。”夏侯炎点点头。
凯恩大师不无苦涩地与身穿黑衣华服的少年领主对视着，努力想要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
——但大脑一团混乱。
仿佛就连他年迈大脑中储存的一切记忆，都和他的胸骨一样，被霜枫岭领主的一记撬棍击成了粉碎。
凯恩大师只能勉强记得，自己与霜枫岭领主的决斗开始后，对方只是大喇喇地飞到半空中，朝着自己彬彬有礼地一拱手——
然后，还没等凯恩大师来得及思考为什么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帝国领主也能像自己一样拥有御空而行的能力，灾厄就已经袭来。
在决斗开始的钟声敲响的同时，一轮淡紫色的不祥光环陡然从霜枫岭领主身边荡开。
在触碰到这轮让人极度不安的紫色光环后，原先充盈在大师体内的战歌之力，就如遇到热刀子的黄油一般瞬间消解无踪，凯恩大师正要吟唱出口的战歌，也如同夹紧屁股后的将放未放的一记臭屁，被硬生生憋回了消化系统里。
浑身力量被骤然抽空的凯恩大师，甚至还没开始从空中下坠，就看到三十米开外的霜枫岭领主一个转圈就消失在原地，然后从凯恩大师面前的虚空之中迈步走出——
——然后一记撬棍狠狠抡在了老萨满的胸口正中央。
剩下的，凯恩大师就只记得旋转的天空与地面，近乎疯狂的失重下坠感，以及身体撞击地面时那股令人呼吸骤停的剧痛了。
直到现在，当他在痛苦中仰面躺在奥勒良之门前的沙地上的时候，凯恩大师都说不清道不明，自己到底是怎么输掉这场一对一决斗的。
老萨满摆脱回忆，将目光重新聚焦到年轻领主苍白的脸庞上。
“那股让我的战歌之力消失的光环……是什么？”凯恩大师轻声道，语调如往常一般平静，丝毫没有因浑身剧痛而扭曲。
夏侯炎没有丝毫迟疑，从怀中掏出那只死神之颅，捧到凯恩大师的眼前晃了晃。
老萨满的表情逐渐呆滞的同时，夏侯大官人也实在没能忍住，用嘴角勾出了一个难绷的弧度，差点把一句志得意满的“这就是霜枫岭”说出口。
——以领主大人的性格，当然不可能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答应与一位龙炎萨满来个一对一决斗！
无论是魔能火炮的密集攒射，还是北方暴雪法师团的集体持咒，都只不过是霜枫岭用来试探凯恩大师的前戏罢了！
夏侯炎手中真正的杀招，从来都是这颗从黑塞泥沼千辛万苦搞到的死神之颅，或者说是死神之颅中寄宿的那一缕神明威能！
在凯恩大师忙着对付霜枫岭的火炮和魔法师时，夏侯炎全程就只在做一件事，那就是试探性地用手中的死神之颅干扰凯恩大师散播出的元素力量。
想当初潜入荆棘城时，夏侯炎正是靠着死神之颅荡出的神威让兽人布置在城头的无数防御道具万马齐喑，此时此刻，他当然也要试试能不能用这颗元素力量版的Emp炸弹掏空一位龙炎萨满体内的力量储备！
虽然凯恩大师差点一招秒杀霜枫岭法师团的神迹还是让夏侯炎心有余悸，但他也成功试验出，这位龙炎萨满在咏唱战歌时无意散播到空气中的战歌力量，的确一靠近死神之颅就会和魔法师释放出的魔力一样，瞬间湮灭！
这一现象完美地说明，甭管你是萨满祭司和魔法师，甭管你是龙炎萨满还是魔法学徒，只要是个元素力量使用者，到了真正神明留下的古老威能面前，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都得给我跪下！
验证了死神之颅对龙炎萨满同样有效以后，夏侯大官人剩下的战术就很顺理成章了。
只要打着亲自同凯恩大师一对一决斗的旗号，他就可以同凯恩大师靠近到死神之颅的生效距离以内，然后亲手激发死神之颅内的神明威能，在一秒钟内将凯恩大师的战歌之力完全清空！
剩下的，就只要用一发导师阶魔法“死亡突袭”传送到凯恩大师面前，然后以一撬棍将大师的老骨头打个七零八落就好。
这一切对于如今实力足以媲美正经魔导师的霜枫岭领主大人来说，不存在任何难度。
即使是夏侯炎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对凯恩大师的这一战他赢得并不光彩，实质上完全依赖于凯恩大师和自己的信息差：
首先，凯恩大师完全没有想到，一位娇生惯养、位高权重的人类贵族，居然能有着魔导师级别的战力，这导致萨满大师全程处于一种疏于防备的危险状态；
其次，凯恩大师更不可能知道，夏侯炎手中，居然握着一件就连龙炎萨满也无法豁免的、神明级别的绝对湮魔道具！
正是这两个严重的疏忽之处，让这位龙炎萨满在电闪雷鸣般的几秒钟内，彻底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即便是龙炎萨满，在尚未召唤元素护盾的情况下，身体素质比起普通老者也好不了多少——倒不如说，过于羸弱的身体素质，恰恰一直都是魔法师、萨满、牧师等元素力量使用者的阿喀琉斯之踵。
挨了夏侯炎势大力沉的一记撬棍，然后又从几层楼高空坠落在地以后，仰面躺倒的凯恩大师，早已没有了龙炎萨满的绝代风华，只剩下一具苟延残喘的苍老神躯。
或许是出于自己胜之不武的一丝愧疚，夏侯炎还是选择将死神之颅这件最终底牌，在老萨满浑浊的目光前亮了一亮。
而堂堂龙炎萨满，果然是一位识货的妙人。
“我感受到了一抹神威……”凯恩大师盯着领主大人手中的死神之颅看了几秒，闭眼叹道，“想不到啊，伊戈尔公爵大人，你们领地居然已经富庶到，就连古代神明的遗存都能搞到手中了吗？”
“凯恩大师，您没有输给我个人，而是输给了我们霜枫岭全体领民的勤劳、坚忍与富裕。”夏侯炎点点头，将死神之颅收回袍中，“不过，正如您所要求的，您是在以一人之力，与整个霜枫岭决斗。”
凯恩大师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悲戚。
夏侯炎死死盯着瘫倒在地的老萨满，皱眉道：
“——但我正是不理解这样的要求。我不相信，堂堂一位龙炎萨满，会狂妄和盲目到自以为能和整个霜枫岭决斗。凯恩大师，您从一开始就是在自寻死路，不是吗？”
凯恩大师睁开眼，苦笑道：
“‘自寻死路’的说法，不也显得我太愚蠢了吗？不——倒不如说，我作为一个战神门下卑微的敬奉者，实在不能看着贵领地的钢铁大军碾过一个个兽人儿女的身体。也许我确实是必死无疑吧，但我至少希望能用自己的死，告诉我身后的守军，抵挡你们霜枫岭是多么亏本的一桩买卖……”
“您没必要死。我不会杀您。”夏侯炎沉声道。
“你必须杀我。”凯恩大师闭着双眼，如同说起一件邻家八卦一般淡漠地谈论起了自己的生死命运，“瞧瞧我身后城头上的联邦士兵吧，伊戈尔大人，瞧瞧他们血红的眼睛……兽人一族只尊重真正的强者，而除了一位龙炎萨满的死以外，再没有别的什么，能够说服永不言败的联邦兽人，将奥勒良之门交到您的手上了。”
夏侯炎遵照凯恩大师的指示，轻轻抬起头，看向奥勒良之门遍地疮痍的城头。
他的视线与无数兽人士兵的目光交汇。他看到愤怒，他看到焦急，他看到仇恨，他看到茫然。
于是夏侯炎立刻懂了。
“您从一开始就打算死在决斗里，对不对？”夏侯炎低头看着沉默的老萨满，寒声问道，“您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赢，只不过是要用决斗的名义，用自己的生命——一位龙炎萨满的生命来劝说你们的军官和士兵放弃奥勒良之门！您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联邦无法在帝国面前守住荆棘城！”
“不是‘无法在帝国面前守住荆棘城’，而是无法在您的霜枫岭面前守住荆棘城。”凯恩大师微微一笑，“自从土木堡一战后，这场无聊战争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但所有人都只是在无谓地浪费着生命——即使战神显圣亲至，也不会赞同这种毫无意义的牺牲吧……”
夏侯炎听到老萨满提起“战神”，心中一动。
他突然意识到，有一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面前的龙炎萨满，正是最好的解答者。
“凯恩大师，您知道……”夏侯炎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问道，“……战神已经死了吗？”
凯恩大师面色古井无波，并没有因为这个惊世骇俗的问题而有丝毫动摇。老萨满呵呵笑道：
“死了或者活着，有那么重要吗？我们兽人信奉的所谓‘战神’，与其说是某位一千多年前的存在，或是某种元素力量，倒不如说更多地是一种理念，一种所有兽人都认同的观点罢了……”
“我没工夫和您谈论这些文字游戏和哲学命题。”夏侯炎厉声道，“您应该很清楚地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们兽人一族所信仰的神明，那位真正的战神艾德文，早在上千年前就死了！而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刻在血棘城的鲜血神殿里！”
“或许真是如此吧……”凯恩大师怅然望着远方的天际。
一行鸿雁正在渐飞渐远，将此地的战火与轰鸣抛在原地。
“可如果战神真的已经死了，你们这些萨满祭司为什么还能以祂的名义驭使元素力量？”夏侯炎掐住眉心，咬牙问出了一直困扰自己的疑问，“魔法师能够驭使元素之力，是因为各大元素神还端坐于神位之上，为魔法师们提供着响应元素的本源能量！可你们萨满祭司，究竟是怎么从一位已死之神那里获得战歌之力的？！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最贴近战歌力量根源的龙炎萨满，你必须回答我！”
凯恩大师哈哈大笑，夏侯炎站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尊敬的伊戈尔公爵大人，请您相信我，不是我不想回答您的问题，而是这个问题的答案要靠您自己去寻找。”凯恩大师停住笑声，温言道，“问题的答案，就在我身后的这座荆棘城中。”
“荆棘城，一切的起点和终点都在那里。”——夏侯炎依稀记得，不久以前，也曾有一个兽人这么对自己说过。
于是，他点点头，沉声道：
“好吧，凯恩大师。这场决斗是我赢了，按照之前的约定，请您下令，让城头的守军打开城门吧。”
“不，您忘了吗，伊戈尔大人？”凯恩大师轻声笑道，“下令是没有用的。只要我不死，兽人便永远不会向您低下高贵的头颅……请您立刻杀了我吧，除去战神座下的九大使徒，海文历史上一共有七位龙炎萨满，他们的结局全部都是战死，而非战败——请您不要让我成为那个例外。”
夏侯炎沉默了三秒钟，然后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我这根撬棍曾经干掉过一位八阶大法师。”他抖了抖手中的撬棍，苦笑道，“想不到，今天居然又要干掉您这位龙炎萨满……”
“很荣幸能为您的彪炳战绩再添一笔。”凯恩大师呵呵一笑，“而且，我相信，日后死在您这根棍子下的敌人还会有更多——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您请讲。”夏侯炎点点头。
凯恩大师轻声道：
“请您日后每用撬棍杀死一位强敌，便为我们海文大陆的万千生灵，带来等量的和平、公正与富饶。”
“我答应您了。”夏侯炎郑重地拍了拍胸口，然后高高举起撬棍，对准老萨满的头顶。
在挥下撬棍之前，他突然心有所感，抬头看向奥勒良之门的城头。
无数兽人士兵的一双双眼睛中，愤怒的焰火与悲伤的泪水交织成河。
“战争，战争从未改变。”他喃喃自语。
然后赐下死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