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太阳毒辣，街头小卖部里传来乒乒乓乓搓麻将的声音，掺和的还有一声声的八卦。
“昨晚又来了？”
“是啊！天天都这样烦都烦死了，最近门都不敢出。”
“唉！迟大海这么一进去那些人岂不得来找吗？也不知道他们家到底造了什么孽……”
有人娴熟地搓着麻将，摇头叹气：“就是可怜了迟川那孩子，年纪比我儿子还小却什么都担着，我前天晚上还看见他一个人跑车回来呢！那就一个瘦啊！我都觉得心疼。”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人连连叹气，说不下去。
“也怪他那没出息的爹和水性杨花的娘，一个进去了，一个死了。他俩倒好两手一扔，剩下一堆烂摊子全丢给儿子。”
“唉，他那个畜生一样的爸就不说了。他妈曾经好歹也是大家闺秀，怎么能干出了那种事情呢？”有人啧啧摇头：“有这种爹妈啊也是倒了八辈子霉……”
迟川穿过路过小卖部时里面聊得正酣，他脚步下意识顿住，直到手里的水瓶“咚”地声砸在地上才回过神。
听见声音，几个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向门口。那里站着一个少年，像是很疲惫，他脸色不太好，眉心紧蹙，嘴唇泛白，手指蜷进肉里。
顿了片刻，他什么话都没说，就这样走了。只剩下地上可怜巴巴的水瓶淌着水。
拐弯处停着一辆黑色保时捷，车被擦得锃亮就连反光镜反射的光都干净了不少，车旁站了几个强壮彪悍的西装保镖。
看清车牌号的时候迟川心里骤然一颤，脸色变得惨白。他顿住脚步给辛忱发信息，直到那边回话才松了口气。
“紧张什么？”
坐在车里的人悠闲地擦着两个被盘得锃亮的核桃。从反光镜里看到外面的情况，保镖识趣地打开车门。
那人五十来岁，一身名牌西装，半头白发，手指上戴满金戒指。看见迟川时他勾唇讥笑，走过来：“我又不会把你……”
他想了一下，讽刺笑道:“……小男朋友怎么样？”
看见他，迟川胃里泛起一阵恶心。小时候的那些不好的记忆片段铺天盖地涌过来，要把他淹没，杀死。
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那间满是仪器的病房里，撕心裂肺的声音充斥整个病房。他下意识握住手臂，藏在衣服里的伤疤隐隐作痛。
缓了会儿，视线对上眼前的男人，他面无表情说：“钱我会还！”
这人就是强哥，算那些地下帮派的老大。平时玩车的一伙人中也有不少人认识。迟大海以前跟他借过不少钱，借了却从来没有还，所以会隔三差五找上门。
他勾唇，走过来，狠狠捏着迟川的肩膀，无情地嘲笑：“就凭你去跑车？哈哈哈哈……别忘了，你老子迟大海欠我的钱可不止那几十万。还有他做的那些事可把老子害得不惨呐？”
也是，叶铭云死了，迟大海虽是主犯但她的死还和其他人脱不了关系。警察查得紧，他们也不敢出来做事，毕竟贩卖毒品可不是好事。
迟川的骨头被捏得嘎吱响，但表情依然不变，唇被咬出鲜血无奈吞了回去，但嘴里陡然间传来血腥味。
强哥似乎也闻到了，手松开，撇头示意保镖拿手机过来：“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催债而是为了正事。之前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迟川没说话。
他说的是让他放弃高考，帮他们做事。做的那些事可想而知是什么后果。
显然，强哥并没什么耐心，下令让保镖过来，五六个人涌上来把迟川擒住，动弹不得。
迟川的下巴被彪悍的保镖捏到变形，强势扭他的头，让他看手机里的照片。照片背景是树园，内容是两个相拥相吻的人，其中一个是他自己。
而另一个……
强哥抬手，示意保镖松手把手机关了。啧啧摇摇头，冷笑道：“这孩子长得可真漂亮！也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你当年所承受的万分之一？”
这句话彻底刺中迟川，压抑已久的情绪喷涌而出，他咬牙吼出来：“你到底想怎么样？”
强哥没有理会迟川，自顾自地拽下他挂在脖颈间的乳牙项链，仔细看了看。乳牙旁边新出现一条戒指项链，泛着银白色的亮光。
一看就知道是精心做到。
“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就是那个你喜欢了很久的人吧。”强哥想了一下，“不对，现在或许应该说是你的……男朋友。”
说到“男朋友”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咬得很重，沾了烟灰的手重重地拍打迟川苍白无色的脸。
“迟川啊迟川！没想到啊！你竟然是个同性恋……你说要是你的小男朋友的家人知道了会怎么想？”强哥捏着迟川的脸，“会不会让你分手，恨你一辈子。”
“你说你，人家把你当亲儿子，你却道德沦陷爱上人家的孩子。”强哥撇头，看手机上的少年。
“我听说他是舞蹈生是吧？你说……要是有一条腿废了，他还能不能跳舞？”
他表情猥琐，看见辛忱露出诡异的笑。
迟川一下子心慌了。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就连叶铭云的死他也有份。
“这件事和他没关系，你们要什么事冲我来！”怒火爆发，在迟川骂出来的时候被强制压下去，他压制住鼻中的酸涩感，软下来。
“别伤害他！”
“我求求你，别伤害他！”
他是我的唯一的眷念。
“可以，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之前说的事。你的答案让我满意了就放了他。”
话音落下，没得迟川回应那辆保时捷就已经消失在拐口，只余下满天的飞尘，那些飞尘呛得他鼻子发疼。
他的心在绞着痛。
他才刚刚答应辛忱会好好高考。
他不想食言……
*
明明回家的路那么短但迟川却走得累，好像辛忱帮他卸掉的包袱又忽然加倍得落在了他身上，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回来。抬头，那个破旧的房子还是孤零零的，门口长了草没人收拾。
迟川怔怔地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他记得，以前他放学回来的时候叶铭云会站在门口，虽然只是淡淡一笑但会对他说：“小川，回来了。”
然后，听到这句话他一天的不开心全部被埋藏在心底，轻轻地点头：“嗯”
他很少会主动说话，永远都只是默默守着母亲。
她很少会笑，但见到儿子的时候会艰难地启唇冲他微笑。
回忆一点点撕扯着迟川，鼻尖一股难耐的涩意席卷。其实他们说得对他妈就是一个水性杨花，不知检点跟人乱搞的女人，但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当初被迟大海打得奄奄一息，他模模糊糊中看见一群嘴脸难看的人围在门口，叶铭云就哭着跪在中间求着所有人。
当时迟川全身是血，刺骨的痛弥漫，他想爬过去，想说:“妈，别求了，我不疼”
可是，他怎么都开不了口。眼睁睁看着她磕破额头，一边磕头一边哭着求：“救救我的孩子！我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
“我求求你们了！！只要你们能救他让我做什么都行，哪怕是要我的命。”
任她如何求，如何喊，没有一个人理会。迟大海目光凌厉，他们躲在门背后不敢出声，只能背地里私语。
“要不要帮忙？”
“会不会把人打死？太可怕了！还是报警吧！”
“你不想活了！不怕迟……大海晚上扛刀到你家去？”
“算了算了！走吧！”
叶铭云眼睛红肿到出血，一边哭着祈求，一边把迟川抱在怀里安慰：“小川别怕！妈妈在呢！妈妈在呢！你别睡……别睡听见没有？妈妈答应给你买糖了，你别睡！！”
濒死之际，好像不是迟川拽的救命稻草而是叶铭云拽的。
怎么不是她拽着自己的救命稻草呢？
是，叶铭云出生有钱人家，从小接受的教养让她把什么都看得很重。可是，在那一瞬间她放下了自己一生的尊严与清白，只为救自己的孩子。
房子很久没人进来，里面还是一片狼藉。一进门一股恶心浓郁臭味传来，呛得人直犯恶心。二楼锁着的门被踢破了一个洞，应该是喝醉酒一脚踹的，踹歪了。这门有点摇摇欲坠只有一把锁顽强地锁着。
这个房间是叶铭云的，迟川把它锁了。而他自己的房间早已被迟大海破坏得丝毫不剩。
迟川心里泛起痛意，里面还是和原来一样简单而朴素。他打开柜子内层小心翼翼地把书包里的生日礼物拿出来。
这是辛忱送的，项链，画册和星星——
哥哥，我爱你从来都不是赌！
我要你好好的！
我要你永远都只属于我！
我要娶你！！
迟川小心拿着那个画册出来，轻轻笑了下——还是他那个不懂事的小屁孩，自己都还没成年就想着要娶他。
项链上那个平平无奇的戒指泛着银光，看了良久，他重新戴在脖子上。那本画册重新被翻开，上面的第一页有一颗已经干透了的眼泪，很大，正好落在画中少年的脸上。明明他是微笑但脸上却有泪痕。
迟川一页一页地翻着，前面是辛忱拍的照片。
照片里有他在花海里淡淡的微笑的样子，有他上台演讲或领奖时的样子，有他在操场或教室被别人偷拍的样子，有他在赛场疾驰的样子，有他睡着时安安静静的样子，有写着他们名字的手，有他写得飘逸放肆的字，有他从小到大得过的奖状……
点点滴滴全部在里面，每一样都有。
原来，他从没注意的辛忱全放在心上。
往后翻就是画，辛忱的画技不算拙劣勉勉强强能看，有些是用马克笔画的，有些是铅笔素描。
他找不到迟川小时候的照片就自己画。每天下课在奶茶店忙完后就偷跑到老区。也问了很多人关于迟川小时候的事。反正是真是假不知道，只是全部画下来，并在纸后写下那个故事。
【他们说哥哥小时候不爱说话但对人很好，曾经就背了一个小孩回来，其实也不算，是小孩赖着他偏让他把自己带回来的，结果他们玩得脏兮兮的一回来就被骂了。】
然后，上面是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背另一个小一点的孩子。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宽阔的大路铺上了他们的身影。
秋日的风吹起，金黄银杏叶铺满大路，他们无忧无虑踏上那条独属他们的大路。他肩上背的是童年爱了很久的人。
看着，迟川眸底莫名泛起涟漪。
是啊！他的确背了个小孩回来，但是他们没有被骂，而是小孩趴在怀里蹭了他一身鼻涕，声音糯叽叽地哭泣：“呜呜呜……哥哥，我牙好疼，我是不是要死了？”
迟川尽量让自己温柔点：“哥哥在呢，你死不了！”
小孩哭得全身抽搐，但不忘在安慰他：“呜呜呜，那哥哥你还怕不怕？”
“怕你……”
迟川那时不会安慰人下意识出口，但下秒发现后背的人不对劲又立马改口：“不怕。好了，你哭得太吵了。”
“呜呜﹏，那我闭嘴！”哭唧唧的小孩乖乖闭嘴，抱着他睡着了。
往下翻，下面写着
【他们说哥哥小时候喜欢看星星，会一个人爬到天台上看，有一次看着看着就坠了下来。】
迟川翻着，手突然顿住，抿着唇缓了缓，心想:其实他们撒谎了，他不是想看星星，他是想变成星星。
所以他从楼上跳了下去。
只是，那个逃课的小孩又来了。
透过的阳光把画册照得亮堂堂的，迟川一页一页地翻开，一点点撕开自己的疤。
原来辛忱早就知道了。迟川不敢想辛忱当时画的时候一定难过极了。他藏了这么多年的东西还是刺向了他爱的人身上。
送的礼物还有一个漂流瓶，里面装了十八颗纸星星。
其实星星辛忱折了很多。每一天都折，上课的时候会偷偷在底下折，奶茶店工作的时候会偷闲去折，晚上睡觉前会折，每一天都在弄……弄了不知道多久。
他想弄4015颗，但太多了弄不了，只是拿张纸写了一个数字“4015”颗星星。后来觉得送多了不好，只送了十八颗。
十八颗，十八岁。
一岁一颗，一颗一岁平安。
最后是辛忱买的头盔。
最里面夹有一张纸条，迟川拿出来看，上面是一行字“阿池，生日快乐，我爱你”
头盔会在我不在的时候替我保护你。
是啊！十八岁，太多了，礼物送不完也弥补不了什么。
看了好一会儿，迟川拿出上次辛忱买的钢笔和这些礼物一并收起来藏进柜子里面。把这些青春的悸动与爱意锁起来。
他想，
11年，4015天，每一天他都爱着辛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