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半，辛忱踩着点从医院回来上晚自习。
一进来就发现教室里气氛奇怪压抑，一群人埋着头嗡嗡聊着什么，他开门的瞬间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下秒发现是他后才松口气。
辛忱被吓了一跳，有点不明所以地扫视一周才发现老陈没来。
他满脸懵逼地走回座位，平时这个点老陈都会来监督他们上自习课，但今天很奇怪。
回位置，辛忱才发现姜澍没来上课。
“姜澍请假了？”辛忱没立马坐下，手怼了怼旁边沉默不语的朗宇。
朗宇抬眼看他，表情有点奇怪，他转头瞥了眼门口才摇摇头，摇完又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辛忱皱眉看他，又看其他人:“老陈今天没来？”
“老陈去思政处了。”
这次是傅知临先开口，他和朗宇对视一眼，在犹豫要不要跟辛忱说。
他们的表情辛忱看得出来，他心颤了一下问:“那姜澍……”
“澍哥也在思政处……”朗宇烦躁地挠了挠头，眉头拧起来，“澍哥和张华他们打了一架，老陈去处理了，现在还没回来。”
打架的事情发生得突然，张华和他的几个同伴被打得面目全非，送去医务室处理。教导主任接到消息急忙把各班的班主任和学生家长喊来。
下午就去了，现在还没处理完。
辛忱心揪了一下突然想到什么，结果朗宇就说:“澍哥他爸也来了。”
话音刚落，辛忱书包胡乱扔在桌子直接冲出去，吓得朗宇和傅知临一个激灵。
“辛忱你要去哪儿？老陈让我们留在教室自习呢！”
“我去看看。”
声音回荡在走廊，然而人已经跑远了。
教学楼和综合楼有一段距离，辛忱三步并两步冲下楼，他知道如果姜远扬真的来了，那事态就严重了。
果然，还没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声音，有主任的，陈苒书的，陆母的，还有姜远扬和余芸的……各种声音杂糅其中，辛忱突然走不过去。
办公室里乌烟瘴气的，连站人的位置都没有，家长站一边，学生站一边。可能人人都在忙，无人顾及门是开着的，一眼就能看见里面是什么情况。
辛忱停在门口却无人注意到他，望去，张华和几个同伙手缠着绷带，满脸浮肿淤青，站在角落里看着狼狈又滑稽。
姜澍和陆露站在旁边，两个人身上有伤，尤其是姜澍，半张脸都肿了，黏糊糊的血黏着头发，垂着头站在那里狼狈倔强。
辛忱很少看见姜澍打架打成这样。
那边，姜远扬难得来一趟学校，一来就和那几个蛮不讲理的家长对峙。他身上风度全无，只剩那身高贵的西装勉强撑自身那点矜贵，说话间时不时睨眼姜澍。
他眼神里说不上是什么情绪，但又好像什么情绪都有。
似乎发现辛忱的目光，姜澍一抬头准准撞上他的视线，他咬唇看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冲进来。
辛忱鼻尖酸涩，想说点什么，但看见姜澍摇头才退开一点。
他知道姜澍是什么意思。
他们已经把王家坪他们一伙人得罪，如果真的要鱼死网破，那他和迟川的事就真的瞒不住，那后果可能来的不止是姜远扬了，甚至是杨祥榆。
里面不知道吵了多久，只听见主任来了一句结尾“辛苦各位家长来一趟了”。两三句说完，其他家长带着自家孩子离开，然后出来的是陆露和她母亲。
陆露看着很憔悴，嘴角挂着血，头发因为打架变得凌乱不堪，一出门陆母一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
“啪”地一声巴掌声响彻走廊，吓得刚离开的家长回头看了眼，最后得意的走了。
“你不成器的败家子，真是出息了，啊？老娘辛辛苦苦供你上学是让你来跟我搞些乱七八糟的事？”陆母气得脸青，显然在办公室里没少受气。
她一个农村人完全顾不上面子，当着辛忱的面又给了陆露一耳光。这次比上一次还要重，打完，陆露脸上显而易见留下一个深红的巴掌印，嘴角的血沿着落下来。
但是她整个人像是麻木了，又像是习惯了，垂着头，一句话都没有反驳。
她知道完了，一切彻底完了。
陆母骂着一口流利的方言，扯着陆露的头发把人往楼下拽:“既然我供你读书，你读不了就给我滚回家来，给我去打工，嫁人，别在这里跟我丢人现眼，明天就给你退学滚回家来！”
“凭什么？”
这些话陆露听她妈骂了无数遍，每次她都拿打工嫁人的事来威胁她。但这一次她好像压不住这几年受的委屈了，一口气吼出来。
“凭什么？！凭什么你说让我打工我就打工，让我嫁人我就嫁人？！”
“凭什么？我有什么错？！”
心里的委屈憋不住，女孩红着眼睛，哽咽:“我明明那么努力地考上学校，就因为你一句不成器我就要辍学？凭什么？！”
女孩紧紧捏着拳头，哭着吼着。
“你永远只知道我做错事情，只会把所有的错都怪在我身上，可是你永远都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在努力，有没有考到好的成绩？！”
“我天天那么忙，哪有时间管你啊？”
陆母被堵得词穷，想伸手打她。
“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
“因为你从来就没有关心过我！”
陆露吼出来，吼完嘴唇都在抽搐。
“你只关心你的钱！你根本就不知道为了考得好成绩我都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在学校里我都经历了什么？你只在乎你自己，在乎你那点肮脏的面子而已！！”
陆露知道她妈是个封建的人，即使说出来她也不会理解，但好像她只要不说就会很难受似的。
她明明那么努力，那么想要得到母亲的认可，可是到头来她一句“不成器”就否定了她的所有努力。
她想考得好成绩，一个人蹲在楼道里偷偷背书学习，晚自习不回宿舍就为了能提前把不会的单词背了。因为这些，她被很多人嫉妒怨恨，她们欺负她，整蛊她，把她逼到墙角里，厕所里折磨她，用冷水淋湿她。
无数次，她想要报复回去，但是她没有，她知道报复回去的后果只是换来更加严重的折磨而已。但是就在她以为摆脱不了她们时，想死掉时，是姜澍保护了她。
他给了她第一份安全感。
她想好好努力，想和姜澍一起考上好学校离开这里。可是……所有人把他们的梦想打得支离破碎，千千万万把刀刺过来，刺在她心脏上，他们始终还是不肯放过他们。
陆露咬着牙，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倔强的看着墙上的光影，不让眼里打转的眼泪落下来，她固执地说:“我不退学，凭什么我要退学！”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
陆母五官拧得难看，撑着墙破口大骂:“不退也得退！这事没得商量！！”
“明天就跟我滚回去挖土！！”
看着那个天天都在打骂自己的母亲，陆露的脸火辣辣的疼。她苦笑着，撇过头，咬着牙倔强地抹掉眼泪。
“凭什么你让我退学我就退学？我不退，我没错！”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陆母指着她，面部抽搐扭曲大吼:“就凭我是你妈！你没错？你哪里没有错，说啊？”
陆母缓了缓，指着综合楼:“我辛辛苦苦送你来城里读书，可是你呢？你和那个姜什么的人在干嘛？！”
“你个败家子，不要在这里浪费我的钱。”
一句话把陆露打得不轻，她张张嘴想反驳什么，可是陆母用力拽住她的头发把她往校外扯。嘴里骂着各种各样难听的话，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校门口。
临走前，陆露回头看辛忱，眼神无助又麻木。
辛忱看着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办公室里，陈苒书看了姜澍一眼，最后无奈摇了摇头出来。
看见辛站在门口忱，她表情复杂，想说什么但最后叹了气，什么都没说，带着辛忱往教室走。
上课铃响，辛忱想回头看姜澍怎么样，结果陈苒书一眼刀过来:“私自离开教室还不够，想要再背处分？”
“没有……”
辛忱眼睛酸涩，无奈垂头，跟着陈苒书离开。
人走后，刚才吵闹的办公室只剩下四个人。姜远扬看了姜澍一眼，压着满腔的怒火对教导主任说:“主任，姜澍打架的事我会派人处理，麻烦你帮他办一下转学手续。”
主任看了姜远扬一眼，又看了垂头的少年一眼，表情欲言又止，沉默几秒才点点头。
主任比谁都清楚这件事情发生后，姜澍就没脸留在这里了。
姜远扬在云城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名声，姜澍的事情仅仅只要几个小时就能被传得沸沸扬扬，不止是姜澍自己，就连姜远扬的名誉也会受影响。
姜远扬也知道他这个儿子一直就是这样，他管不了人，只能把人带走。
手机嗡嗡响，余芸转身走出门，掏手机接了个电话，进来时表情一言难尽，喊了声姜远扬，说:“人马上就到了。”
姜远扬忍住烦躁，点头，跟主任简单说了几句转身睨着姜澍，语气里压着火:“还不想走？”
姜澍抬头看他，有点不明所以。
什么人到了？
姜远扬的车停在学校后门，他手里接着电话和余芸走在前面，姜澍埋着头，一脸狼狈地走在后面。
越走，他们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
临近车旁时姜远扬不耐烦地回头，看见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儿子再也没压住火气，吼了一句:“你这个样子做给谁看？啊？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在办公室里，姜远扬努力压着火气。出了学校后门，这里没有人，那股汹涌已久的怒气就再也压不住。他脱掉的外套被余芸拿着，整个人完全没有金贵总裁的样子。
他刹住脚步，就站在那里等姜澍。
可是父子之间好像总是隔着点什么。他停下，姜澍也停下，谁也没有走过去。
姜澍抬头，对上姜远扬凌厉的眼神。
他眼睛猩红，看着姜远扬想说话又不想说。
旁边的余芸最看不惯姜澍这种表情，没忍住，骂了一句:“姜澍，你这是表情什么意思？做错事还有理了是吗？”
姜澍手指攥进肉里，对上余芸的视线勾唇苦笑，表情像是在蔑视她，又像是在说“你谁啊？我的事要你管？”
一想到在办公室里被别的家长指着鼻子骂，余芸忍不住气直接骂出来:“姜澍你别给脸不要脸，看看你自己干的蠢事，要不是你，我和你爸能被人指着鼻子骂？”
“是我让你来的吗？”
姜澍咬着牙盯她，丝毫不怯场。
“你和我爸停我生活费的时候不是挺横的吗，怎么不骂回去？你把我推下楼的时候不是挺牛逼的吗，他们骂你，有本事怎么不自己还回去啊？”
少年眼里噙着泪，语气格外平静。
“在这里数落我你就满意了？”
这句是对姜远扬说的。
姜澍知道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和他爸那点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就彻底破碎了。可是他就是想说出来，这么多年，他很少跟姜远扬吵架。
这次他想为自己一次。
他知道就凭自己和姜远扬之间的那点血缘关系是撑不住的，因为姜远扬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他，哪怕是一点点。
他和他爸注定和平不了。
“是，我知道我现在这副鬼样子谁也看不起，但是那又如何？”少年哭着哭着，笑了，踉跄地往后退一点，与熟悉又陌生的父亲隔开距离。
“反正我他妈就是一个没爹没妈，没人管的野种，有什么可在意的？你们今天来不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哈哈哈……看完再劈头盖脸数落我一顿，这不是你们一贯的作风吗？在这里装什么清高？”
姜远扬本来火气都已经压了下去，但姜澍这句话直接把他惹毛了。他堂堂一个事业有成的人被其他家长骂得一点脸面都没有。原先他想，姜澍是他儿子忍忍算了，回去再收拾一顿就可以了。可是这会儿矛盾被挑起，他也控制不住自己。
啪！
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在姜澍脸上，他被打偏过头，深红的印子留在脏兮兮的脸上，火辣辣的，很疼很疼。
姜澍艰难地转过头，眼睛湿漉漉地盯着姜远扬。
“爸，你打得可真好啊！你从办公室忍到现在才打，不就是怕我丢了你的面子吗？”
姜澍目光对上姜远扬，拳头捏得很紧，生涩地拆开父子间虚伪的谎言:“你要给我办退学手续，不就是怕我继续留在这里丢你的脸吗？从始至终你都没有在意过我，有什么必要来？”
姜澍撕破嗓子，吼了出来。
“你大可以随便叫一个人过来，两三句把我打发了不就可以了，像上次那样？”
姜澍说:“你为什么没有呢？因为你只是在意你的名声，在意我这个挂着你儿子名义的人丢了你的脸？”
姜远扬脸色难看，看着浑身狼狈有点认不清的儿子张张嘴想反驳什么，可是姜澍句句说在他心疤上。仔细想他好像从来都是这样的。
他每天忙于工作，渐渐淡去了姜澍儿子的存在。如果姜澍不说，他好像根本没意识到。真正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竟然认不清他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了。
姜远扬心搅了一下，缓了缓闭上眼说:“小澍！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爸爸知道你……”
姜远扬还想说什么，可是他在说出“爸爸”两个字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好像在姜澍这里，他已经失去了做父亲的资格。
那两个字多么陌生啊！
他竟然说不下去！
姜澍嘴唇发抖，退开，苦涩地笑了。
这么多年以来，爸爸明明就在身边，可是那声“爸爸”来得太迟，迟到孩子不再需要了。
“爸，你可真是好笑！”
姜澍吸了吸鼻，扭过头，那滴眼泪固执地掉下来，他没看姜远扬:“其实我也挺好笑吧！但我也不知道是该笑你，还是该笑我。明明你就在我身边，为什么我感觉不到父爱呢？是我活该是不是？”
学校后面没人，少年颤抖着，哭着，平静地问出这些最伤人伤己的话。说出的那一刻，父子间的那层薄纸就被人给捅破了。
这些话问出来，姜远扬突然意识到好像自己错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是我活该……”
“是我活该没爸妈管！是我就不该来这个世界！！”说到最后，姜澍情绪坍塌失控，抽噎着说出来。
声音颤抖，字句都带着绝望，少年心底压抑这么久的情绪无处可逃。
此时，林姗语的车停在门口，她过来刚好听见姜澍的话。一早姜澍出事姜远扬的电话就打过去，接到电话她匆匆从医院赶过来，连自己刚出世的孩子都没来得管。
可是她却听见自己的孩子说着绝望的话。
“小澍！”
林姗语被她老公扶着过去。
听见声音，所有人下意识看过去，包括姜澍。
对上她视线的那一瞬间姜澍有点难以言说的感觉，胸口闷着什么东西。但下秒看见她瘪下去的肚子，突然觉得很好笑。
是啊！他才是那个多出来的人。
姜远扬有了新的家庭，容不下他。林姗语有了新的孩子，抛弃了他。他活着，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笑话，所有人都在笑他，可他偏偏最好笑。
包括他所谓的亲生父母也在笑话他！
“小澍！”林姗语又喊了一声。
可是这一声让姜澍彻底失控了，他咬着牙，倔强地哭了，指着他们撕心裂肺地吼:“别他妈喊我的名字！我觉得恶心！！”
少年痛苦的闭上眼，尽量让自己别那么抖，可是他还是控制不住，坏情绪操控着他，说话几乎口不择言。
“你们一个个不都是喜欢来看我笑话吗？看啊！看见我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你们是不是满意了？我现在成这样你们不是应该很高兴吗，为什么不笑呢？”
少年没站稳，倒在地上，他哭着哭着好像明白了。
“也是，我他妈就是一个笑话！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抛弃，他们离婚，把我像扔垃圾一样扔在一边，不管不顾，现在还借‘关心’的名义假惺惺地来看我的笑话。”
姜澍爬不起来，自暴自弃地瘫坐在地上:“我明明那么喜欢陆露，可是你们呢？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动不动一句话就否定我们，我们有什么错？”
“我们有什么错？！”
姜澍指着姜远扬和林姗语，歇斯底里地吼:“我们只是想好好学习离开这里，可是为什么就那么难？为什么你们要出现？”
“不是的，小澍……”林姗语想说什么，但是开口时却发现自己找不到话说。
姜澍说的没错。
她也想让姜澍离开云城。
“你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们两个生下我，却抛下我不管，一个狠心离开，一个二婚对我不管不顾，现在再来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意义，我他妈又不稀罕！”
林姗语垂头道歉，姜远扬被余芸拉住一句话都没说。他突然才意识到，好像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欠了姜澍。
他欠了他十多年的父爱。
一时间，学校后面气氛沉闷压抑，谁也没说话，只听见少年低声的抽噎声。
“不就是想逼我和陆露分开吗？”不
知道过了多久，姜澍倔强地撑起来，语气冰凉又固执:“可我偏不！我不离开这里！”
“这由不得你！！”
姜远扬显然被气得不轻，想伸手打在姜澍脸上，可是手抬在半空中，落下去的时候他突然收住了。
他还是想维持那段破碎的父子关系。
姜澍眼睛湿漉漉的，盯着姜远扬的手，语气生涩又平静:“爸，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像现在一样平静地去收我的尸体。”
“那时希望你不要认我这个儿子。”
“因为我已经不想再做您的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