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艇空间里，林希进来的时机太过凑巧。
在顶层的飞桥区只见林家父子三人皆以站军姿的姿态背手而立，低垂着头，肩背却绷得笔直，像三棵被晒蔫了的白杨在母亲许薇面前站成一排。
许薇端坐在象牙白真皮沙发上，一手搭在腿上，一手端着骨瓷茶杯。
见到林希进来，冷哼一声，“呦，您老一统江湖辛苦了呗？”
林希眼神飘忽，不敢与母亲对视。
“媳妇，这事……”林建邦刚开口，试图缓和气氛。
“闭嘴！跑不了你的，等一会我再收拾你！”
林建邦立刻噤声，给了林希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队伍末尾的林瑞极有眼色的给她让出位置，让她归队。
许薇见此还算满意，抿了一口热茶，“林晨，先说你的问题。你偷偷跑到大余去挖钨沙做什么？大炮，火铳已经全都弄出来了，怎么着，您还想造个导弹？”
林晨的脸瞬间涨红，下意识地想辩解：“娘，有道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骨瓷茶杯叩击玻璃台面发出清脆声响，“少给老娘掉书袋，老娘当年也是文科状元考进的北大！可算是学点化学了，跑人家古代来学以致用了是吧！
怎么地，没个航空母舰你的星辰大海就征服不了呗！大皇子现在就在你眼皮底下，你是当自己瞎，还是当他瞎！
天再高，皇帝再远，这也是人家管控的地盘，家里这头忙着给你娶媳妇，你在外面飘的挺上头啊！
梅赛、林武还有你手下的副将，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家还没成呢，就因为保护你死了，你心里过得去这道坎吗？你怎么跟他们的家人还有你薛叔交代？
咱家是有钱，赔多少钱也都赔的起，可你赔的起人命因果吗？”
林晨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瞬间红了眼眶，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许薇无视林建邦和林希的眼神，只是微微向后靠向沙发背，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点。那轻微的“嗒”声，在过分安静的顶层空间里，像敲在人心尖上。
知道儿子心里不好受，可许薇还是要狠得下心来，“林晨，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太顺了。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一路求学、工作、交友，包括家里给你创造的条件，你一直顺风顺水，求仁得仁。
所以你做事情就习惯性的急功近利，收复大瀛就一定要物理征服吗？他们又不是小鬼子，人家没招你没惹你的。
你想借着他们扬名立万，本身就不对路！锋芒太露，是取祸之道！你以为你爹现在这位置稳如泰山？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你这边又是挖矿又是想搞‘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生怕皇帝睡的太实，还是生怕你妹夫宸王不够招眼啊？”
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娘不是不让你做事，是让你想想怎么做！做事之前，先想想身后，想想身边的人。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攻城之法，为不得已，那是最低级的。你不要被小希带偏了，她向来不计因果，只图一时爽快。
我要的是我儿子能平平安安地，把他那一身本事，用在真正该用的地方，走得长远，明白吗？而不是为了那点虚名，把自己、把家人、把追随你的人都置于险地！”
林晨的头垂得更低，声音沙哑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冒进，不该轻敌，更不该……对不起梅赛他们……我……”
后面的话被压抑的哽咽吞没，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
许薇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颤抖的肩膀，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与酸楚，但她知道此刻不能心软。
她深吸一口气，将目光从长子身上移开，落在了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林希身上。
林希一个激灵，立刻站得比军姿还标准，头皮发麻。
“还有你，林希，”许薇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却更让人心慌，“跟你哥倒是兄妹情深啊！怎么，一个王妃的名头还不够响亮，你还得当个武林盟主才过足了瘾呗！
你冲动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家里的爹娘，有没有想过你的宸王殿下？
你以为江湖是话本子里的行侠仗义、快意恩仇？那是刀口舔血，是步步惊心！
你这次为了帮你哥，招呼不打就带着人家宸王往境险地里冲，遇到的都是亡命徒！不是家里陪你练手的护卫！
是，你身手是好，脑子也活络，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刀剑无眼，那是开玩笑的吗？
万一有个闪失，你让你爹娘怎么活？你不口口声声说宸王是你来到这里最大的惊喜和牵挂吗？你就是这么牵挂的？带着他一起往刀剑底下冲？！”
许薇的声音陡然拔高，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若因你有一丝损伤，且不说皇家震怒，林希，你自己心里那关过得去吗？你对他所谓的真心，就是让他陪你共赴险境？！”
“你享受着他对你的纵容和庇护，却把他置于最危险的境地！这不是勇敢，这是自私！是愚蠢！”
许薇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话语里的后怕和严厉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林希心上。
“家里纵着你，宸王宠着你，不是让你不知天高地厚的！你享受了身份带来的尊荣，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和约束！你代表的不仅仅是你自己，还是林家，是未来的宸王府！
你哥胡闹，你不仅不劝着，还火上浇油，跟着一起疯！你的聪明劲儿就用在这上面？”
林希的眼泪瞬间决堤，母亲的话像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内心最深的恐惧和愧疚。她想起宸王在险境中依然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的身影，顿时心如刀绞，呜咽出声：“不是的…娘…我没有…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没想那么多？”许薇冷哼一声，“这就是你最大的问题！做事全凭一时冲动，从来不去想后果！你不想，天就会遂你的意？敌人就会对你手下留情？”
“林希，你记住，真正的在乎一个人，不是拉着他陪你一起冒险，而是要学会保护自己，因为你的安危直接牵动着他的心！你毫发无伤，才是对他最大的负责！”
“看来以前是我们太纵着你了，从今日起，你给我好好的去做你的宸王妃！想想你和宸王身边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想想你未来要担的是什么样的责任！想想怎么去爱一个人！”
许薇站起身，走到林希面前，目光沉静却极具分量：“王妃不是只要他会宠着你、让着你就够了的。
你要学的是如何成为他的助力，而不是他的软肋！是要能在风浪里替他稳住后方，而不是成为那个需要他时时刻刻分心保护、甚至为你犯险的人！”
林希肩膀一垮，却不敢有丝毫异议，乖乖应道：“是，娘……”
许薇训完女儿，胸中的郁气稍缓，但目光扫过旁边试图降低存在感的丈夫时，火气又“噌”地一下冒了上来。
最后，许薇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落在了努力缩小存在感的林建邦身上。
林建邦干咳一声，试图拿出一点家主和丈夫的威严：“咳咳，薇薇，孩子们知道错了就行了，你也别太……”
“林建邦！”许薇直接连名带姓，声音不高，却吓得林建邦把后面的话全咽了回去，“你还好意思说？儿子女儿为什么敢这么无法无天？不就是你这个当爹的惯的、纵的！
你是不是还觉得儿子有志气，闺女够义气，心里偷偷美呢？我告诉你，慈父多败儿说的就是你！”
林建邦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在孩子们面前被训得像个孙子，老脸有点挂不住，但又不敢反驳，只能小声嘟囔：“以...以后...我再也不跟他们同流合污了！”
许薇越听越气，猛地凑近指着他大声的训斥道，“同流合污？你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笔记本里的工作日志都写了一百多页了，你想干什么？官迷心窍了是吧？还想再进一步？
林晨的急功近利铁铁随了你这个当爹的，林大人麻烦你搞搞清楚，你已经是从三品了，你姑娘是亲王妃，不是皇后！
现在当不当京官已经不重要了，你这么上头干什么？就算现在给你一个丞相当当，你能舍得这番州的滚滚财源？能放下咱们家这偌大的产业？
搞几条红头船，让薛景荣借着打渔的名义，偷偷拉着东西出去走几趟赚点钱就行了呗，你还想提议开通海禁？
一会想搞水泥修建码头，一会惦记着开辟盐场，是不是觉着蛮荒之地，流放之所在你林建邦的手上变成聚宝盆了，就特别有成就感？
你知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番州这块肥肉？你当出头鸟去碰这个，是嫌咱们家树敌不够多？”
她一把扯过林建邦的衣袖，压着嗓子厉声道：“林建邦你昏头了是不是！偷偷赚钱和明着开海禁是一回事吗？你不知道海禁是人家的祖制？是铁律！”
皇上能信任你，那是因为有宸王。现在正处于换届当中，你真把番州变成第二个江南，你猜等下一任皇帝登基之后能不能容得下我们林家？
咱们是来安稳过日子的，不是来革新时代的！树大招风！财多招祸！这个道理你活了两辈子还不懂吗？非要等到抄家的圣旨送到门口，你才后悔是不是！”
林建邦当头一棒，被骂得浑身一颤，冷汗乍起。
许薇这番话像一盆冰水，把他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雄心壮志和飘飘然都浇了个透心凉。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是啊……他怎么就忘了？忘了最初穿越而来时只求一家人平安温饱的小心谨慎，忘了这皇权时代的残酷法则。
陛下的信任看似牢固，实则系于宸王一人，而宸王与林希的婚约，在真正的权力更迭面前，又能有多重的分量？
他想起自己笔记本上那些洋洋洒洒的“发展规划”，什么“番州五年腾飞计划”、“海上丝绸之路枢纽建设”、“工业化初步构想”……此刻看来，哪一页不是催命符？哪一条不是在挑战皇权的底线？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余怒未消的妻子，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愧疚，声音沙哑地开口：“薇薇…我…我错了…我真是一时鬼迷心窍…差点酿成大祸…你说的对…安稳日子比什么都强…那些…那些念头，我立刻都断了！以后咱们就守着这份家业，平平安安的…”
许薇环视眼前这垂头丧气的父子四人，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都给我滚出去反省！”
父子四人如蒙大赦，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低着头，排着队，灰溜溜地快速离开了顶层的飞桥区。
许薇看着他们的背影，重新坐回沙发，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叹了口气。
船舱外平静的海面终究是假象，那个可以自由表达，可以尽情发挥，可以相对公平地实现自我价值的时代终究是回不去了。
皇权至上，阶层森严，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他们拥有了的财富和地位，却也失去了最根本的“自由”和“安全感”。
这，才是梦醒之后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