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兵的余热尚未完全从京城的茶楼酒肆间散去，另一桩足以引动全城议论的大事便紧锣密鼓地登场——秋闱放榜。
贡院门前，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学子、书童、家仆、看热闹的百姓，乃至各路打听消息的官员家丁，将偌大的广场围得水泄不通。
空气中弥漫着焦灼、期待、祈祷和各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当那卷象征着命运转折的黄纸终于被礼部官员郑重贴上榜墙时，人群瞬间如同沸水般翻腾起来。惊呼声、叹息声、狂喜的尖叫、落榜的啜泣……交织成一曲科举特有的悲喜交响。
然而，当所有人的目光习惯性地从榜尾艰难上移，最终聚焦在那最顶端、最耀眼的名字上时，整个广场竟出现了一刹那诡异的寂静。
解元：林瑞，籍贯：京城，年十七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如同山崩海啸般的哗然！
刚经历阅兵威武的震撼，京城百姓又被这文坛奇闻彻底点燃。
刚过束发之年的林瑞，首次下场，便一鸣惊人，高中解元！本朝开国百年，闻所未闻！这已不仅仅是才华横溢，简直是文曲星本星降世了！
消息传来，再次轰动京城，少年举人，师从名门，家世显赫，其才华与潜力，让无数人惊叹，林家门楣，文武双全，再无短板。
林府门前，报喜的官差依旧敲锣打鼓而来，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探头观望，脸上尽是羡慕与惊叹。
门房钟叔接了喜报，虽不能大肆庆祝，却也难掩喜色，厚厚的红封早已备好，打赏起来毫不手软。
而当事人林瑞，却显得异常平静。他正在书房内临帖，听到消息，只是笔尖微微一顿，随即又继续运笔，仿佛中的不是解元，而是寻常一次课业。
直到一幅字写完，他才放下笔，轻轻吁了口气，清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符合年龄的欣喜，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沉稳。学问之道，他自有信心。
而此时的京城，关于这位少年解元的议论早已沸反盈天。
茶楼里，说书人立刻编出了“小文曲星三岁识千字五岁背诗书”的故事，引得满堂喝彩。
文人聚会中，林瑞那几篇被传抄出来的文章被反复剖析、赞叹，其观点之新颖、论述之严谨、文笔之老练，根本不像个少年人。
在这片沸腾的议论声中，京城大大小小的赌坊也嗅到了巨大的商机。
关于来年春闱的赌局早已悄然开设，而最大的悬念，自然是这位横空出世的少年解元，能否再进一步，连中三元？
“开盘了开盘了！押林小公子春闱高中会元一赔一！押他高中状元一赔三！押他未能入三甲一赔十！”
赌坊伙计声嘶力竭地吆喝着，赌徒们纷纷下注，场面热烈非凡。
“我押会元！十七岁的解元，会元必中！”
“啧啧，还是太年轻，会试藏龙卧虎，我看悬，押不入三甲！”
“我押状元！万一呢？那可是千古佳话！”
赌注金额不断累加，林瑞的名字高悬在赌坊的水牌最顶端，其受关注程度，甚至超过了某些积年的老举子。
这不仅仅是一场金钱的游戏，更成为了京城舆论对这位少年天才期望值的直观体现。
当然，也有人冷眼旁观。一些自视甚高的老儒生捻着胡须摇头：“少年得志，非福乃祸。还需磨砺心性，方成大器。”
更有那等嫉妒心重的，在私下酸言酸语：“哼，不过是仗着家世师承罢了，若非詹祭酒、班太傅悉心教导，焉有今日？”
“我看是宸王府和林府暗中打点了也未可知……”
然而，无论外界是赞叹、是期待、是质疑还是嫉妒，都无法影响到林府内那个沉静少年的心绪。
他依旧每日读书、写字、思考，偶尔跑到宸王府抱着小外甥逗弄一番，仿佛窗外所有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他在默默地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下一场更重要的考验——春闱。
而京城的赌局，依旧如火如荼，等待着最终的开盅。
秋去春来，转眼便是次年春闱。
林瑞携解元之威，步入贡院。
他年纪虽小，但心态沉稳，学识扎实，尤其是策论一道，观点新颖，切中时弊，又不失稳重，深得几位主考官的赞赏。
放榜之日，林瑞之名，高悬榜首，会元！
这一次所有人望着红榜久久不语，原来这世上真有文曲星下凡！
贡院放榜，林瑞之名高悬会元之位，已然震动京城。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紧接着的殿试，才是真正决定状元归属、乃至未来仕途起点的最关键一役。
太和殿内，庄严肃穆。百余名经过层层筛选的贡士垂首肃立，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紧张与期待。
御座之上，桓嘉帝目光扫过下方这些帝国未来的栋梁，最终落在了最前方那个身量未足、却已有松柏之姿的少年身上——林瑞。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与探究。
此子之才，他已从会试文章中窥见，更从永清先生、班太傅乃至董瀚等人处多有耳闻。
难得的不仅是那天资聪颖，更是这份超乎年龄的沉稳气度与通透见识。
寻常少年连中两元，此刻怕是早已心跳如鼓，志忑难安，或压抑不住的得意。
但林瑞立于丹陛之下，身着合体的青色贡士服，如同初生新竹，风姿清越，行礼如仪，从容不迫，仿佛这金銮宝殿、这满朝朱紫，皆是他博览群书后见过的寻常风景，自有其精神世界，不受外物所扰。
内侍监展开明黄卷轴，朗声宣布：“陛下钦点殿试策题——”
所有贡士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桓嘉帝提笔，饱蘸浓墨，于宣纸之上缓缓写下四个遒劲大字：
【为君之道】。
嘶——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极力压抑却仍清晰可闻的抽气声！
这……这已不仅仅是“为难”那么简单了！
“为君之道”，这是帝王心术，是驭臣治国的根本！岂是寻常学子可以妄议的？
纵是朝中重臣，谈及此道也需小心翼翼，字斟句酌。
这题目，看似空泛，实则凶险万分。说得浅了，显得才学疏浅，不堪大用。
说得深了，极易触及帝王逆鳞，有窥探圣心、妄揣上意之嫌，甚至被曲解为“教导皇上如何做皇帝”，那是大不敬！一字一句，都可能关乎性命，牵连家族！
顷刻间，太和殿下的百名学子，只觉得铺在案上的洁白宣纸，仿佛变成了生死簿，而手中毛笔，重逾千斤，落下的每一笔都可能沾染自己乃至身后家族的鲜血！
许多人额头瞬间冒出冷汗，脸色发白，握笔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桓嘉帝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目光深沉难辨。
他出此题，确有考量本届学子胆识见识的用意，但未尝没有一丝试探林瑞极限的心思。他想看看，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少年，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林瑞也是心中一凛，但他迅速压下翻涌的思绪，闭目凝神片刻。
现代的灵魂让他对皇权少了一份天然的敬畏，多了几分理性分析，而古代的经历与学识，又让他深刻理解这个命题的重量与边界。
他睁开眼，目光已是一片清明沉静。
他缓缓磨墨，脑中飞速运转，构思破题立论的角度。不能阿谀奉承，空谈仁德，那显得虚伪无能；也不能过于激进，直言批判，那是自寻死路。
必须立足于臣子本分，引经据典，既要展现对治国理政的深刻思考，又要时刻谨守君臣界限，将最终的裁决权和完美性归于君王。
他提笔蘸墨，于宣纸首行落下端正清俊的小楷：“臣闻，为君之道，犹舟行之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以“水舟之喻”破题，既经典又稳妥，立刻将论述拉到了“民本”这一亘古正确的基石上。
接着，他并未直接阐述君王该如何，而是笔锋一转，从“为臣者所见”的角度，论述一个贤明的君王身边应有的气象。
如“纳谏如流，广开言路”，如“知人善任，远佞亲贤”，如“法度严明，赏罚公允”，如“重农恤商，藏富于民”，如“修德慎行，垂范天下”……
他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从尧舜禹汤到本朝先帝，事例详实，论证有力。
每一段论述，都仿佛是在描绘一幅理想君主的画像，却又巧妙地将自己置于建言者、仰望者的位置。
更令人惊叹的是，他在文章中偶尔闪烁的几点“新意”。
谈及商业并非简单的“重农抑商”，而是强调“流通血脉，富国亦能强兵”。
谈及法度，不仅言“严明”，更强调“律法之前，众生平等”的雏形概念。
甚至隐晦提及“天灾不可逆，然人事可尽，仓储水利，预则立”，带有未雨绸缪的现代规划思维。
这些观点，既符合儒家经典框架，又透着超越时代的敏锐，却又不显得突兀刺眼，完美地融入了整篇宏论之中。
他书写速度不疾不徐，字迹始终工整俊秀，不见丝毫慌乱。仿佛笔下流淌的不是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惊世之言，而是平日书院中学问探讨的寻常文章。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林瑞落下最后一个字，轻轻搁笔时，周围尚有学子满头大汗，仍在苦苦挣扎思索，或涂涂改改，难以下笔。
内侍收卷，试卷被呈送至御前，这一次没有集英殿的焦急等待。
桓嘉帝越过了王公九卿，直接当堂一份份浏览着，大多文章或是陈词滥调，或是畏首畏尾，或是过于狂悖。
直到他拿起林瑞的试卷，初时目光平静，渐渐变得专注，继而露出惊艳之色，手指甚至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御案。
良久，他放下试卷，目光再次投向殿中垂手而立的林瑞，缓缓开口，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林瑞。”
“学生在。”林瑞上前一步，躬身应答。
“你的文章，朕看了。”桓嘉帝语气平淡，“你通篇未直接言君王该如何，却句句勾勒明君之象。你引古喻今，却不忘本朝之制。你守臣子本分，却又不乏真知灼见。
尤其‘水舟之喻’，‘纳谏知人’之论，甚合朕心。更难得的是，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沉稳气度，下笔千言，不见骄矜，唯有忠恳。”
他顿了顿，环视百官，声音陡然提高：“朕常思，取士之道，不仅在才学，更在心性见识。今日朕心甚慰！本届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林瑞！”
“臣，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林瑞撩袍，跪地，行大礼谢恩。声音清朗，仪态从容，并无狂喜失态。
满朝文武，虽有预料，但仍再次被这状元郎的殊荣所震撼。
看着那少年沉稳谢恩的模样，许多人心中暗叹：林家麒麟儿，真正是一飞冲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