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霄贤僵在原地,这才惊觉自己情急之下,竟脱口自称为“朕”。
他心中一凛,暗自懊悔。
“你是……人?”
墨南歌歪了歪头,语气里充满了货真价实的惊讶和探究。
眼眸中的金光一闪而过,但夏霄贤并没有看到。
夏霄贤脸上掠过一丝被冒犯的莫名之色。
他不是人?那谁是人!
夏霄贤十分无语。
难道……
眼前这家伙不是人?
不对,重点是这家伙知道他是皇帝?
不然这人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味道倒是和我挺像……”
他听到墨南歌极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内容让人更加摸不着头脑。
夏霄贤懒得去细想这疯言疯语。
体内翻腾的饥饿感和喉咙的干渴让他无暇他顾,脸色因虚弱和恼怒而微微发白。
“你再不给我找些吃的,不等你的追兵来,我先饿死在这里,看你拿什么当筹码!”
墨南歌撇了撇嘴,似乎觉得有些麻烦。
但还是慢悠悠地站起了身,朝山洞外那片愈发浓重的白雾深处走去。
夏霄贤见他离开,暗自松了口气。
这一路被挟持疾奔,他身上添了不少擦伤撞伤,加上原本南下途中就因忧劳而染了风寒未愈,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头昏体软。
他抬眼望向洞口。
只见随着墨南歌的步伐,那原本浓得化不开的白雾,竟像是畏惧般向两侧缓缓退散,露出一条清晰的路径。
雾……
散了?
夏霄贤愣住,这天气变化未免太过诡异离奇。
还没等他想明白,视线里已出现了墨南歌的背影。
他对面不远处,一头体格雄健、毛色斑斓的成年猛虎!
那老虎悄无声息地立于林间空地上,琥珀色的兽瞳盯着墨南歌。
夏霄贤心头猛地一跳,随即涌上一股隐秘的狂喜。
好!
好啊!
打起来!
猛兽当前,这狂徒再厉害,也得费一番周章,说不定就会两败俱伤!
这正是他逃脱的绝佳时机!
他立刻忍住手腕被粗糙藤蔓摩擦的刺痛。
开始更加用力且隐蔽地扭动手腕,试图磨损挣脱束缚。
草汁混合着细微的血丝渗出,带来阵阵刺痒和疼痛。
可眼下他却顾不上了,全神贯注于手上的动作和前方的局势。
然而,预想中的搏杀并未发生。
那看起来威风凛凛的森林之王,喉咙里发出几声低低的、近乎呜咽的呼噜声后,在夏霄贤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竟缓缓伏低了前半身,做出了近似……
臣服与避让的姿态?
夏霄贤动作一滞,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那些御前武将,不都常说虎乃百兽之尊,凶猛暴烈,见人就吃吗?
这……
他们在扯淡?
更让他愕然的是,那老虎随即站起身,谨慎地、几乎是贴着林子边缘,慢慢退入了墨南歌身后那片仿佛无边无际的浓雾深处,消失不见。
猛兽……
就这么走了?
夏霄贤看着墨南歌依旧轻松站立的背影,失望之情难以言喻。
他白白期待了一场打斗!
随着老虎离去,旁边的灌木丛窸窣一动,竟蹦出一只肥硕的灰毛野兔。
那兔子小心翼翼蹲在墨南歌面前。
兔子僵在原地,连耳朵都耷拉下来。
在夏霄贤的视角里,墨南歌似乎对此颇为满意,还点了点头。
接着,他就那么随意地一弯腰,伸手。
那兔子竟真的一动不动,任由他拎着耳朵提了起来。
夏霄贤感觉自己的认知受到了冲击。
这些野兽,都傻了吗?
还是中了邪?!
墨南歌拎着那只毫无反抗之力的兔子走了回来,随手将它丢在夏霄贤脚边的干草堆上。
兔子落地后哆嗦了一下,依旧缩着不动弹。
“这兔子怕是得了痴症,竟傻到任你擒拿。”夏霄贤忍不住出声。
墨南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觉得他大惊小怪:
“吃吧。”
墨南歌解开他手上的藤蔓,并不担心他会跑。
夏霄贤盯着脚边那团灰毛,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开口:
“……生食?”
“生的才鲜甜,嘎嘣脆。”墨南歌理所当然地说。
夏霄贤甚至看到墨南歌回味似的舔了下嘴角。
那神态竟有几分天真又残忍的意味。
“……野人。”
夏霄贤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嫌恶地转过头。
让他茹毛饮血,不如杀了他!
挣扎片刻,腹中轰鸣终究占了上风。
他忍着不适和手腕疼痛,费力地将兔子拨到更靠近洞内干燥处。
然后,他抬头看向墨南歌,语气僵硬却带着命令的余痕:
“火折子,或者燧石,总有吧?朕……我要烤熟再吃。”
他打算点燃篝火。
这样不仅能烤熟食物,烟火之气和可能的焦味,或许能飘出山洞,给正在搜山的锦衣卫传递一丝微渺的讯号。
这样他说不定就能逃离!
墨南歌盯着他看了几秒,那目光让夏霄贤心头微紧。
就在他以为对方会拒绝时,墨南歌却漫不经心地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小小的、略显精致的火折子罐,随手抛了过来。
夏霄贤赶忙接住,指尖触及冰冷的铜罐,心中稍定。
这人分明有火!
还叫他生食!
真是恶劣!
他心头恼怒,却不再多言。
夏霄贤开始费力地收集洞内干燥的细枝枯叶,准备引火。
动作笨拙而缓慢。
一方面是因为腿脚又被墨南歌缚了。
另一方面,他也在有意拖延,让这堆火能烧得更久、更旺些。
最好味道和雾气散出去好,好让他的锦衣卫找到!
然而洞外雾气不知何时又缓缓合拢,将这片小小的山洞与世隔绝。
夏霄贤盯着那厚重的、仿佛有生命的白雾,最后一点希望也熄灭了。
烟火信号?
在这般诡异的浓雾面前,毫无意义。
这雾来得太蹊跷,太不合常理!
简直像是专为遮蔽一切、困住他们而生!
他心中涌起一阵冰凉的绝望。
“好吃吗?”墨
南歌的声音突然在旁边响起,他已经啃完了一条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兽腿。
夏霄贤眼眸一缩!
那分明是生的!
这真是野人!
此刻墨南歌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夏霄贤手里那半只烤兔。
夏霄贤正满心烦躁与绝望,闻言想也不想,带着迁怒的意味硬邦邦道:
“难吃!”
虽然这兔子烤得外焦里嫩,对他饥肠辘辘的肚子来说已是美味,但他绝不想让这挟持他的狂徒得意。
“想也知道。”
墨南歌并不生气,反而凑近了些,鼻尖微微耸动,像某种大型动物在嗅闻。
他的金棕色一闪而过的眼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妖异:
“小人,你身上的味道……很香,我很喜欢。”
他偏了偏头,露出些许真实的困惑:
“奇怪,你身上怎么会有和我……有点像的味道?”
这话听在夏霄贤耳中,结合之前“生的嘎嘣脆”的言论,无异于一道惊雷!
他心中大骇,背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这人……
莫不是个吃人的野人?!
他的意思是要吃他?
他心中破口大骂,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夏霄贤紧紧攥住手里的兔肉,仿佛它能提供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墨南歌看到他那个谨慎的样子,差点破功,忍不住想笑。
“香……香你就吃这个!”
夏霄贤强作镇定,将手中的烤兔往前递了递,指尖却有些发颤。
墨南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烤兔,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
他接过那半只兔子,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咀嚼了几下,眼睛微微一亮。
“小人!你这东西怪好吃的!”
“你还说不好吃!倒是和城里那个什么糕点一样好吃。”
他咽下兔肉,指着夏霄贤。
语气里带着被“欺骗”的不满和发现美味的惊喜。
他的样子让夏霄贤更加毛骨悚然!
这人根本不能用常理度之!
夏霄贤定了定神,压下恐惧,试图用最后的筹码施压:
“贼子,你此刻放了我,或许还可从轻发落。若等朕的锦衣卫寻来,你必死无疑!”
“锦衣卫?”墨南歌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他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清朗,却透着一股非人的漠然与狂妄:
“这世上,没人能杀我。”
话音刚落,洞外浓雾深处,隐约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叫、金属交击的闷响,以及重物倒地的声音!
显然,有搜捕者已经靠近,并且似乎遭遇了袭击!
夏霄贤精神一振,难道是锦衣卫找到了这里,正在与这狂徒的同伙或林间野兽搏斗?
他侧耳倾听,期盼着救援的到来。
然而,墨南歌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悦。
那是对自己领地被打扰、宁静被破坏的不悦。
下一刻,夏霄贤只觉身旁人影一晃。
墨南歌已如一道离弦之箭般射入洞外的浓雾之中,速度快得只剩残影。
雾中很快传来更清晰的打斗声、惊呼声,还有墨南歌冰冷得不带丝毫人味的声音:
“滚远点,别在这里吵。”
紧接着,是几声沉重的、仿佛被巨力击飞的闷响,以及人体撞断树枝、跌落远处的呻吟与戛然而止的动静。
片刻之后,墨南歌慢悠悠地踱步回来,身上纤尘不染。
只是手里随意提着两个不知从哪个倒霉身上搜罗来的水囊。
他将水囊丢给夏霄贤,自己则又靠回石壁。
那样子仿佛是只是随手赶走了几只嗡嗡叫的苍蝇。
“雾大,路滑,捡的。”
墨南歌淡淡地说,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夏霄贤。
夏霄贤握着冰凉的水囊,听着雾中死寂一片,再无任何搜捕的声息,一颗心直沉谷底。
他看着眼前这个行为诡异、力大无穷的墨南歌,陷入了绝望。
他是不是回不去大夏了?
有这家伙的,恐怕他的将军也难以救下他。
吃完,墨南歌带着夏霄贤离开那片山林。
他们走上通往邻近州府的官道时,周遭的视野逐渐清晰。
夏霄贤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道路两旁,或坐或卧,或蹒跚前行的,是密密麻麻的流民。
他们衣衫褴褛,破布难以蔽体。
就是露出的身体也是瘦骨嶙峋,皮肤紧贴着骨头,泛着不健康的青灰或蜡黄。
头发干枯如草,沾满尘土。
大多数人的眼神是空洞的,失去了对生的渴望,只剩下麻木的求生本能。
“娘亲,饿……”
偶尔有孩童的啼哭响起,但那哭声都是有气无力的。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馊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坏气味。
有人正在刮剥路边早已没有叶皮的树根。
有人呆呆地望着天空,更多的人只是蜷缩着,节省每一分力气。
夏霄贤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心中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他看着眼前这人间地狱般的惨景。
他呼吸变得粗重,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泛红。
这是他子民!
是他未能庇护好的百姓!
而这一切的加剧,与那笔不翼而飞的赈灾银有着直接关系!
剧烈的痛惜与愤怒冲上头顶!
他霍然转头,双目赤红,声音激动到颤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看看!你看看他们!”
“若非你盗走那三百万两赈灾银,朝廷便能购粮施粥,搭棚安置!”
“他们何至于此?!”
“是你!是你这贪财忘义的贼子,害他们沦落至此!”
他的指责沉重而悲愤。
然而墨南歌顺着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形容枯槁的流民。
夏霄贤以为他会愧疚,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他预想中的愧疚或动摇。
他甚至微微偏了下头,仿佛在理解夏霄贤话语中的意思。
然后,只是近乎敷衍地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音节:
“哦。”
那声音太平静了,平静到近乎冷酷。
仿佛眼前这苦难,与他毫无干系,甚至不如刚才那只烤兔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夏霄贤被这反应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
满腔悲愤无处宣泄,只剩下一片冰凉。
他真是恨不得杀了他!
跟这样一个毫无人性的家伙谈论黎民疾苦,简直是对牛弹琴!
两人沉默地继续前行,流民的惨状如影随形。
行至一处荒废的茶棚附近,一阵微弱的哀求哭喊声传来。
只见几个面黄肌瘦却目露凶光的流民,正围住一个带着幼童的妇人,抢夺她怀中紧紧搂着的黑硬如石的糠饼。
妇人哀泣着护住孩子和食物,却被粗暴地推搡在地。
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强盗们眼中只有对那点可怜食物的贪婪。
“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