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宫，他俩这就是为了告诉所有人，他们是在明晃晃的夺政，并且，此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季书冉眸中定定，头颅昂起，直视进陆容璋的眼底，不曾有丝毫犹豫、迟疑之色。
陆容璋一语不发，眸光淡然，轻飘飘地从两人身上扫过去。
那双形状优美的睡凤眼中，瞳色幽深，黑白分明，却将所有情绪掩于眼底，不外露分毫。天下最难测是帝王心，更莫说，这是陆容璋。
“老臣，恳请陛下禅位！”忽然一道嗓音浑厚，声音洪亮的谏言高响，如一道惊雷，劈裂乾清殿内此刻诡异的沉默。
老态龙钟的大臣向着陆容璋缓缓跪下，项上乌纱高耸，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遮住其底下的面容与神色。
季书冉被其一惊，下意识地寻着声音向后看去。
初时季书冉还以为附和的人是礼部尚书李琛，毕竟季、陈、李三家暗中勾连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是摆在台面上的统一阵线。
且不说后宫里李行乐与季书冉结下的交情，就是陈世霄和李家在外部队之间的守望相助，也足以叫人察觉出端倪。
如今季书冉与陈世霄在乾清殿上叫嚣着逼宫，李家没有理由置身事外。
毕竟他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拿下这皇位，李家往后自然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所以当季书冉定睛看去，却发现这人并非李琛时，饶是季书冉已见识过无数大风大浪，也依然被这人的真正身份骇了骇。
原因无他，此人正是当朝太师胡文昭。
想当初，胡文昭为了逼陆容璋选秀，填新人入后宫，可是屡次三番上书弹劾季书冉。依他所言，“妖妃”、“祸水”这样子虚乌有的帽子，他给季书冉是戴了一顶又一顶，以至于季书冉远在深宫里都听过他的名号。
胡文昭是当朝太师、三朝元老、内阁首辅大臣，想当初，在陆容璋尚且年少之时，还在国子监当过陆容璋的恩师。
而正是如此德高望重的重臣，竟在这紧要关头，领头站出来倒戈相向，帮着季书冉和陈世霄逼向陆容璋。
胡文昭已经年逾七十，身形瘦削，墨绿的官服上打着一品大员才有的仙鹤补子，乾清殿的穿堂风吹进来，将他宽大的袖袍吹得簌簌而响。
但他却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将殿内所有乍起的窃窃私语充耳不闻，不动如山，静静等着皇上的宣判。
胡文昭的反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将整个朝堂快震得翻了天，所有官员们瞪大了眼睛，视线仓皇无措地在陆容璋和胡文昭身上不断游弋。
他们私议着，猜测着何为真，何为假，到底哪一边才是真正正确的站队。
张维善更是禁不住破口大叫：“胡阁老，你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吃错了药，圣上带你不薄，你糊涂啊！”
若说季、陈、李家是来势汹汹的新兴势力，要将雍朝的朝廷闹个天翻地覆，那么以胡文昭和张维善为首的一派官员则是一贯的保皇党，一切以维护皇室、大雍的利益为前提。
但如今，胡文昭在众目睽睽之下倒戈相向，不仅刷新了张维善的认知，更是明晃晃地给陆容璋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听闻张维善此言，胡文昭依然老神在在，回道：“圣上待老臣如何，自是圣上体恤朝臣，卑职铭记于心。可现在，要我们做出选择的不是圣上与否，而是大雍的未来！大雍该如何，诸位心中应有定论。”
这话，明摆着是说，这个国家继续被陆容璋统治，就是临覆灭不远了。
季书冉双眸眯起，缓缓回身看向陆容璋的方向，心中波澜起伏，一时说不出话来。
陆容璋自登基以来，不说繁荣鼎盛，至少也是海晏河清，从未行差踏错半步，致使百姓叫苦不迭的场面更是未曾有过。
恐怕他统治生涯中最大的污点也是娶了男子为后这一点，而也正是这一点，最叫朝臣阁老众位所不齿。
被自己曾经的恩师如此编排，季书冉很想知道陆容璋此时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老臣，恳请陛下禅位！”这声音季书冉听出来了，是礼部尚书李琛。
此时，革新派与保皇党史无前例地站在一起，将共同的矛头指向他们唯一的帝王——陆容璋。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有此先例，一个一个的朝臣们如过江之鲫般也纷纷跪下请旨。
此起彼伏的请旨声，成了这场逼宫案的背景音，季书冉与陆容璋对视，却发现对方的黑瞳之中，笑意凛现，没有半点慌张震怒之色。
季书冉知道，胡文昭愿意领头反水，是因为胡文昭已经看破现在的陆容璋充其量只是个秋老虎，有了方才的言论，今日便不会再与季书冉撕破脸皮争夺皇位。
对于这盘根冗扎的老势力而言，新皇登基，意味着换血、洗血，不只是内阁，整个朝廷说不定都要洗牌。及时的弃暗投明，是为了在新皇面前搏些好感，为之后的路铺砖。
这一点，季书冉能想到，陆容璋不会想不到。
只是季书冉实在想不明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的陆容璋，怎么还屏得住气，依然云淡风轻的模样，好似和这一切都毫不相干，像个看客。
回头看，丹墀下的大臣们几乎全部跪下高呼恳请陛下禅位。
只这一息的时间，陆容璋忽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向着众人说道：“诸位爱卿尽可放心，这皇位，朕已决心禅位给定礼，不再有变。”
不知怎的，季书冉心中冷弦倏地绷紧，其中有诈，只是对他无害。冥冥之中，季书冉明白，自己终究还是被陆容璋给利用了。
陆容璋的语气悠悠然，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季书冉的身边，凑到他耳畔，微笑，低声说：“冉冉，我要多谢你，若非你，我怎能让他们如此乖觉，将自己的把柄，轻而易举地送进我的掌心。”
季书冉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果然该说陆容璋不愧是他，即便要禅位给定礼，也一定要榨干季书冉最后一点利用价值，再故作大度地退位让贤。
有了今天这一切，陆容璋瞬间看清了所有人的面目，再秋后算账，也有了说辞。
季书冉冷嗤一声，反手抱拳，“承让承让，陛下割爱，让出皇位，微臣已经不慎惶恐，若能有助于陛下半点，也是物尽其用，臣也安心了。”
不轻不重地反呛一声。
陆容璋笑出了声，指尖在季书冉的圆肩上揉了揉，“冉冉，我在雍朝等你，守着定礼，也守着你的大雍江山。等你在外面玩累了，就回来歇会。”
季书冉不着痕迹地从他怀中离开，淡淡留下一句，“看我心情。”，便向着陈世霄而去。
陈世霄自然极看不惯陆容璋这副“当家主母”的做派，已是眉心高耸多时。如今一见季书冉向自己走来，当即搂过季书冉的肩膀按在自己身边，又很是不屑地刮了陆容璋一记眼刀。
陆容璋没有注意到陈世霄心中的小九九，只是自顾安排着翰林院的官员们拟写禅位诏书。
“神神叨叨的，都要退位了，神气什么。”陈世霄在季书冉耳边冷哼一声，“换句话说，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陆容璋都要被打入冷宫了，还想着争宠。”
季书冉失笑，斜眼看他，“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一个废帝，有什么好怕？”陈世霄反问。
季书冉重新将目光放在了陆容璋身上，冷冷道：“他可不是废帝，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不做皇帝，他要做太上皇啊。明面上退居二线，实则大权还是在他手里不变，只不过多绕了个弯子罢了。”
陈世霄闻言，眸中冷光一现，忙道，“什么？他竟是这样想的。不过，不说你我，就是李家，也未必会同意，精心布了这么大的一局棋，就这样被陆容璋四两拨千斤拨了过去？”
“不然呢，还想怎样？若是陆容璋铁了心不退位，难道你真有把握攻下京城，逼他成真正的废帝？”季书冉说到这里，心中一动，害怕伤了陈世霄的心，又补了一句，“陆容璋如今尚且畏惧陈家军，于情于理都不敢再继续争皇位，这是好事，待日后可不好说。
先将玉玺控制在我们手里，后面自有李家与陆容璋互相制衡，陆容璋现在退位，应是没有重新执政的念头，我们也落得轻松。”
陈世霄明白季书冉说的是对的，但到底心里别扭，一时不知说什么。
好半会，陈世霄才悠悠道：“冉冉，你竟如此信他。”
季书冉一愣，似乎是在为这句话回首今日自己的种种言行，一时错愕。即便被陆容璋愚弄数次，被陆容璋排布于股掌之间，但莫名有种错觉，自己的确就是这样信他，信陆容璋不会再来抢这个皇位。
“我不是信他，我是信你。无论未来出现何种变故，我们都会有能力拨乱反正。”季书冉默默握住陈世霄的手，与其十指相扣，紧紧相依。
听见这句话，陈世霄脸色稍霁，才不再追究。
不论朝臣们反对，亦或是支持，禅位之事已定，再无变动。
很快，翰林院的院士们拟好圣旨，经由徐英之手送到陆容璋的跟前，陆容璋毫不犹豫地盖上玉印，一锤定音。
与此同时，仿若有预兆般，原本在乳娘怀中安静沉睡的的小皇子定礼，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声音洪亮响彻大殿。
呱呱落地不足一月的婴孩，尚在襁褓，口不能言，足不能行，就这样成为了一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荒诞而现实到极致，这就是皇家。
季太妃从乳娘的怀中接过小皇子，徐英则把季太妃掺上了皇位。
季太妃虽一生被先皇金尊玉贵地养在了后宫，却从未插手前朝，更别说是这等场面，一时还有些放不开。
季书冉掀袍而跪，朗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此先例，其他人不敢怠慢，纷纷跪地山呼，其声之大，如潮水呼啸，响彻寰宇。
帝位定下，不再生变，只等钦天监择一个吉日，簇拥小皇帝敬承宗庙，荣登大统，正式登基。
而陆容璋也如季书冉所猜的那样，顺理成章地给自己安了个太上皇的名头，说是要辅助新皇监国，维护大雍根基。
想必那些老臣的脸都被气绿了，不过这也不是季书冉所需要去担心的事了。
那些琐碎杂事，自然有季淮昌、陈老侯爷以及李琛去监督，季书冉已经没了这个心力再去关注这些前朝纷争。
他现在暂时唯一的计划就是——游山玩水！
好好地休个长假。
不过……季书冉有些头疼地看着季家暂时赖着不走的这些人，深觉这个长假是轻松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