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权为什么会显得神圣？因为所有人在心里认为不可冒犯。
如果世人不再天然畏惧君权，君主身上的光环就会消失，人们心中的顾忌不存在，变得敢对君主干任何事情了。
司马氏当街杀死的不是曹髦，他们揭掉了君权神圣的面纱，使之世人不再相信老天会庇佑天子，原来天子也能够被随意弄死。
那催化出了什么思想？简单来说就是，曹操让世人知晓兵强马壮可以为所欲为，司马昭让天下人看到天子也能死得跟猪狗没有区别。
权力来自于暴力。
权力也来自于神秘。
从司马懿之后，历代权臣难有好下场。
在司马昭之后，末代君王注定不得好死。
司马氏这一家子，他们的所作所为打破了国家权力的构建阶层，一家子不存在忠、礼、义、仁、信，智力是用来干造反事业，只能是强调孝行，在此之后很难避免君臣猜忌了。
其实，要是人死后仍有灵的话，司马懿一定会弄死司马昭这个混账玩意。
毕竟，司马氏的聪明人创造了必赢的格局，结果被司马昭赢得太烂了。
每一个阶级都有属于它的光环，要是光环不再存在，注定无法再“天然”地来压制其它阶级。
君主不再神圣，其他阶级可以视同猪狗一般。
同理，贵族身上的光环消失，黎庶也很难再心存敬畏。
高固非常不理解晋国这一群卿大夫在想什么，怎么会让黎庶看到贵族的丑态，固然是鲁国的贵族在丢人现眼，其他国家的贵族一样是受到了形象上的影响。
那就好比如，原本在战场上贵族不能被刻意杀死，能生俘就不能杀死，闹到变成谁可以随意杀死贵族，以后贵族上了战场就跟其他人一样随时可以丢命，同为贵族一样陷入了险境一般。
贵族不能针对君主。
非贵族不得杀死或俘虏贵族。
来自下级阶层打破既定规则，他们无功有过，事后会遭到清算。
那些规则的存在是保护了谁？明摆着的事情。
可是，晋国的贵族正在破坏有利于他们的规则，不止高固得知后搞不明白，想到那一层的其他贵族也不会闹明白，一概会认为楼令等人简直是糊涂至极。
郤至听懂高固想要表达的意思，说道：“是啊，我们不应该那么做。”
这就对了。
当代能够保住爵位的贵族，很难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蠢货。
只要不蠢，他们明白什么事情能做，又是什么事情绝不能做。
因此，至少在春秋时代“坐以待毙”不是完全的贬义，他们可以是为了保存家族的延续，使之子嗣仍为贵族可以继续作威作福，维护规则自己领死。
存亡续绝是什么？说白了就是在维护血统至上的规则。
要不然的话，怎么不见君主或贵族对以下阶层讲存亡续绝，动辄就让他们阖家入土。
高固在等楼令会怎么回应。
之前说了，楼令没有“革命”的胆子。
什么是革命呢？商汤干过。
而商汤干得不是为了一家富贵的事业，他改变了原来的规则，使之更多的人受惠，构建了一种被当时人们认可的新规则，才达到“革命”的高度。
周文王一样是以武力终结了旧有朝代，可他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人，再来就是帝辛不如夏桀搞到“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的程度，历史并未给周文王评价到了“革命”的高度。
如果楼令站在普通黎庶的这一边，成功打破了“血统至上”的规则，可是他仍然建立的是君君臣臣的王朝，一样不能算是“革命”的一种，顶多就是改朝换代。
事实也是那样，自商汤初次革命，再到一次又一次新王朝取代旧王朝，不过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而已，真不是在进行革命。
诸夏大地到了近现代才又发生革命，无数人为之前仆后继地抛头颅洒热血，一再试错之后完成了革命。
楼令真的知道什么是革命，他自认没有能力来办到。
面对高固的质疑，以及郤至的疑惑，楼令进行了狡辩。
“却是未曾多想，瞧不上鲁国贵族，率性而为了。”楼令说道。
高固深深皱眉。
郤至心有迷惑，只是不再多说。
在他们看来，楼令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不可能不知道那样对待鲁国贵族会产生何等影响。
只是吧？他们很难相信楼令是刻意为之，一切只因为对楼令或楼氏压根没有好处。
队伍越是向西行进，路途上遭遇的鲁国落魄贵族越多。
这些鲁国落魄贵族一看就是遭到过生活的毒打，性格强硬的鲁国贵族应该是死了不少，以至于仍旧活着的那一批贵族不敢再随意瞎哔哔。
高固就提到过，没有鲁国贵族上前控诉是一件非常不正常的事情，暗指晋国这一次干得太过分了。
他们不是同殿为臣，齐国弱于晋国，高固敢在楼令和郤至面前阐述那种观点，只因为他们是同一阶级。
大批的鲁国贵族失去封地，他们只是携带了一部分的财帛。封地于拿不走的资源，自然是成了晋军的战利品。
随着大批量的鲁国贵族遭到驱逐，并不是各地失去控制乱了起来。
他们不止一次沿途入城或入村短暂歇息。
看到沿途景象的高固，再一次指责道：“你们首开这样的先河，日后没有人安全了。”
鲁地没有乱起来是因为晋军分散进行了军事管控。
而晋国这一次只是针对拥有“大夫”爵位的鲁国贵族，没有波及到其它阶级的人。
当地的贵族遭到驱逐，直接在他们名下的资产被晋军接管，其他“士”、“徒”或普通有资产的鲁人，只要他们不主动挑事，基本上并没有遭到晋军的针对。
之所以说“基本上”当然有其理由。占领军的军纪再怎么好，一样不可避免会出现仗势欺人或惹是生非的情况。
话可能讲来会很难听，可是占领军不进行大规模的屠杀，抢劫也没有涉及到普通人，其实已经很好了。
高固产生了“物伤其类”的心态很正常。
晋国可以对鲁国这样干，一样会对其他国家干同样的事情。
晋军干出这样的事情，一定会遭到同等的报复，再变成其它国家陆续效仿，以后真的就是进入到弱肉强食的普世规则，要进入赢者通吃的时代了。
以前是怎么样？多数国战没有涉及到领土主权变更，输了无非就是进行战败赔偿，贵族的身家性命基本能够保住。
这一次，晋国那样对待鲁国，战败的鲁国不止被迫迁都，倒是没有大肆对鲁国贵族进行杀戮，问题是他们遭到了驱逐，失去封地以及绝大部分的财帛。
“我们首开先河？你们才是始作俑者啊！”郤至说道。
高固一愣，想要反驳，话到嘴边无法说出去。
的确是啊！
齐国跟鲁国可是世仇，齐军不止一次攻占过鲁国的城池，好多次干了驱逐当地鲁国贵族的事情。
只不过，齐国也就占了鲁国几座城池，驱逐鲁国贵族的规模不够大。
晋国现在干得事情是，泰山以西的绝大多数鲁国贵族被驱逐。
高固嘴唇颤了好一会，说道：“可是……，他们后面失而复得了。”
“那是你们无能。”郤至直接进行嘲笑。
光一个“艾陵”就在鲁国和齐国来回变更了四次主权，齐国在“艾陵”干驱逐鲁国贵族的事情也是最多。
楼令一边听着郤至奚落高固，另一边在思考一件事情。
在晋国没有爵位的人，压根没有名下的土地。
其他国家并非晋国那般，没有爵位也能够获得私人土地。
鲁国没有爵位却是拥有私人土地的人，数量上显得极多，多到非常不正常。
一开始，楼令还以为鲁人狡诈，趁着这一次大变要占便宜。
到现在，楼令已经搞清楚情况了。
鲁国进行过很多次的土地改革，近一次鲁国的改革在季孙行父当政期间完成。
季孙行父的改革是一边恢复井田制，另一边鼓励黎庶开荒，承诺开出来的耕地归于开荒者所有。
所以，晋国这一次吞并泰山以西的鲁地，讶异地发现非常多鲁国黎庶拥有名下的土地。
在其他国家也有鲁国的这种情况，也就是鼓励人们去开荒，耕地由开荒者持有。
不变的事情是，一般情况下普通黎庶根本无法长期持有土地的所有权，时间长或短会被贵族所侵占。
晋国这一边也在陆陆续续开荒，只是由贵族发动家族来进行，并不是发动普通黎庶自行其是。
那是晋国逐渐变成军果主义的国家，贵族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军头，各方面的把控力度远比其他国家更高，普通黎庶基本没有私人空间。
楼令在思考的事情是，可不可以鼓励家族治下的黎庶开荒，开荒出来的土地归于他们名下。
或者说更进一步，效仿商鞅制定的政策，拿出那一套耕战体系。
对，没有错，商鞅在变法上不止是借鉴了赵鞅，并且还整合了之前时代的很多举措。他整合了那么多，再以“军功爵”为核心，完成了在秦国的变法。
而商鞅变法的核心就是“军功爵”没有错，没有这一套“军功爵”作为核心，跟之前干过那些事情的人不会有区别。
“你们会怎么对待他们？”高固手指向田野中忙碌的人群。
他们又重新启程了。
再一次进入农忙的时节，田野里并不缺劳动者的身影。
只是……，鲁地正在历经大变，田野中仍然有那么多劳动的身影，看着有那么点不正常。
应该说，换作是在其他国家，很难在战乱之后，尤其是大批贵族遭到驱逐，农耕仍旧照常进行。
鲁国自然有属于他们的国情，其一便是贵族老爷爱怎么斗就去斗，拥有私人土地的鲁人条件允许照样面朝黄土背朝天。
楼令回过神来，说道：“自然一切照旧。”
高固一梗，脑袋有些歪了。
一切照旧对普通鲁人有什么区别吗？他们拥有私人土地的代价可不小。
鲁国是一个极度保守的国家，他们在原有的保守制度上却是玩出了新的花样，其中包括针对黎庶收更重的税。
鲁国贵族也是一直靠收重税来让普通黎庶交不起税，再对普通黎庶进行借贷，等他们还不起连人带土地一块接收。
这一套看着是不是很熟悉？没错，时间再怎么流逝，相同的花样被豪强士绅在历朝历代接着用。
春秋时期的其他国家，他们就是从鲁国进行效仿，玩法逐渐传到了其它区域。
因为鲁国是那一套玩法的发源地，所以他们率先进行了轮回。
一次或两次还能是意外，超过三次就变成了既定规则。
那样一来造成什么现象？自然是鲁国的黎庶发现了“周期”这种玩意，察觉到“周期”将近就开始玩逃亡，搞得鲁地历来不缺匪患。
“你们……”高固现在已经搞明白了一件事情：“你们是刻意驱逐鲁国的贵族。”
这话说得。
晋国受不了鲁国的贵族，难道齐国就受得了？
高固摇头说道：“他们不得人心是肉眼可见啊。”
郤至抬手指向田野上的劳动者，说道：“你看看他们脸上的笑容。”
其实，田野之上干活的男女，他们基本上是赤裸着身躯。
要是看上去黑不溜丢，是男是女基本上没有什么看头。
要说的事情是，当前进行农耕的时候，大多数劳动者确实是光着身子。
理由简单到令人发指，单纯就是穿衣服劳作容易损坏，他们舍不得而已。
田野中劳作的鲁人，他们看到明显是晋国达官贵人的队伍，真的是一点都不惊慌，乃至于还会招手进行欢呼。
那是楼令事先有所交代，晋军进行了公布，明确表示不会没收黎庶的私产，更不会抓人为奴。
晋国可是春秋时期第一个讲“法”的国家，只要是明确进行昭示，反正没有出尔反尔过。
这些普通的鲁人，他们从来没有喜欢过鲁国的老爷们。
所以，晋军赶跑了鲁国的贵族，不会抓人当奴隶，愿意保留他们的私产，的确值得鲁国黎庶看到晋国贵族进行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