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茫茫，几个人依旧在前行。
檀子素坐在轮椅上，燕红提在前面推着他向前。
身心疲惫，几个人都默然不语，唯有檀子素像是个出来游玩的公子，除了引路就是对着路边的一切指指点点。
一会儿赞天气不错，一会儿说路真平坦，一会儿又琢磨着云朵形状是像包子还是花朵。
死期将至，他却乐观的要命，甚至有聒噪之感。
他最爱说的，还是灵植。
上界的哪处地方有灵植，哪些灵植有什么功效，该怎么做出来，简直了如指掌，说到这些的时候，他苍白的脸色总算有了血色，眼神也明亮起来。
燕红提只是对他报以浅笑。
对她而言，檀子素的每次出现都这样出人意料，作为一个无法修炼的普通人，他已经做到了极致。
她十分好奇的是以他的实力而言，他是怎么回到上界，又怎么穿过了重重屏障一路走来的。
当她问到这个问题时，他却没有回答，反而扯开话题说道，“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回到琥州城，我们可是别人眼中的神仙眷侣呢！”
他身上隐隐有一种力量在溃散。
燕红提出于对力量的敏锐感知，才能够感受得出来。
这样的迹象在提醒着她，恐怕很快他就要死去。
“你没有灵力，到底是怎么有超出常人的力量的？”她停下了脚步。
檀子素只是低声道，“不要停下，继续往前走我就告诉你。”
他看着她的眼神似乎永远含着悲伤和哀切，以至于那背后的爱意如此明显，令她无法视而不见。
她依言而行，脚下的路过于崎岖，她将本来过于坎坷的路一点点注上灵力，令它平整到变为一片坦途。
就这样他们又走了一段路，他身上的力量依旧在溃散。
帝景真人他们依旧按照原来的排列分散而行，即使已经补充了灵力，他们体内的力量却依旧不明原因地继续衰落下去。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向死亡，如此束手无策的情况下，任何的风景她都无心欣赏。
“现在总该告诉我了吧？你是如何做到的？”燕红提凝神，在她感知中，脚下还有一种力量在悄然穿行于大地。
檀子素依旧沉默不语，手指紧贴住木质扶手，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她再次停下来，蹲下来观察他的脸色，他似乎隐忍着巨大的疼痛，唇色已经黯淡下去，整个人似乎都单薄起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单薄，就像他是被分散的一缕青烟，随着时间推移，融入到虚空中。
硬要形容，就是没有了存在感，明明在眼前，却像不存在了。
他这是怎么了？
他望着她，有挣扎有无望。
“你爱我吗？”他的声音都在颤抖，“你曾经有没有一点点爱过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燕红提此时却将身体内的力量提到极致，她一定要弄清楚，在这通道之中，他们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
耳边因为透支过度而嗡嗡作响。
还不够……
四肢百骸有了痛楚，风起，黑色气流包裹着全身。
那力量一点点融进她的感知中，却又一点点消散。
她将檀子素逸散的力量收集，但就像一把水流，无论如何想握住都从指尖溜走。
原来如此。
燕红提心中有了答案，是以震惊到无以复加，“你怎么做到将自己的魂灵作为力量的？”
魔修可以吞噬魂灵的力量，但还没有听说过，自己可以利用魂灵的力量的。
他却攥住她的手，眼角红成一片，“你有没有，爱过我？”
“你是怎么利用魂灵力量的？能不能教教我？”她十分急切地看向他，如果魂灵的力量也是可以利用的话，她能做的更多。
“那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他反问，“你先回答我，我再告诉你。”
燕红提这才恍然，他刚才好像问了两个相同的问题。
迟钝如燕红提也知道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说实话好像会伤人，不说实话的话，对彼此都是一种伤害。
也许是从一开始她就对他很是警惕，他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过于优秀，过于耀眼，明明是个普通人，却有一种无所不能的感觉。
到了后来，他更像一把通往上界的钥匙，令她小心再小心，甚至在他身边学会了欺骗和谎言。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走向了欺骗，从一开始就知道不是一个路上的人。
她知道他的种种热切，可是这种热切更像是一种他本身的自我欺骗，甚至她想不通，她哪里值得他深情到如此地步了？
回忆过往种种，再看到他眼含期待，燕红提犹豫了一瞬，但还是决定诚实回答，他们一直在互相欺瞒，到了最后，也该坦诚相待。
“没有。”
掷地有声，清晰而坚定。
在一刹那，他眼中的光似乎都消失了，将紧攥着她的手松开，整个人颓然向后倒去，只能依靠椅背的力量支撑着。
燕红提并不知道在此时该如何应对才能令他不会失望，只能讷讷道，“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檀子素深望着她，最后，唇角露出讥讽一笑，“我为什么要教你？你要寻死，我偏不许。”
他身上的冷意快要凝结成冰了，看着她的目光甚至带着恨意。
他们这一耽搁，妖月最先走到了他们身边，颇为同情地看向檀子素，又转头看向帝景真人，“你们归元殿是不是有什么不传之秘，能够令一个人和木头一般没有感情的？”
帝景真人显然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对话，反而问了一句，“怎么不走了，我们没有时间了。”
妖月几乎气笑了。
燕红提知道檀子素不会告诉自己方法了，只能起身继续推着他向前。
力量流逝的越发快了，他的情绪失控，即使看不到他神情，依旧可以感受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胸口的过大起伏。
她面对这样的情况亦是毫无办法，只是试探性拍了拍他肩膀。
他躲开了。
燕红提讪讪收回手，心中有些歉意，但是他想要的东西，她真的给不了。
……
骨碌碌的车轮声响起，前路在燕红提灵力的加持下一片平坦。
良久，檀子素道，“依照阿照的个性，他快要来了。你可有脱身之法？”
“来这里？”燕红提反射性地向天空望去。
这段路似乎没有尽头，脚下的大地有着奇特的规则，令他们不能御剑飞行，只能一步步向前。
即使有蓝天草地，这里依旧是幽暗的鬼域，充满着死寂荒凉。
“因为我快要死了。”檀子素低语。
燕红提没有说话，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能不能求你一件事？”他又道。
“请说。”
“我知道你很厉害，无需我担心，在场的人也只有你能与他有一战之力。我求你，在我死后，将我葬在这里。”他不属于任何地方，死在这里也是他的宿命，上界和下界，他都不想待。
燕红提点点头，“我答应你。”
“谢谢你。”他声音虚弱，身体却开始自轮椅滑下去。
大限已到。
燕红提赶忙扶住他身形，此时，她手掌忽然一阵灼热。这熟悉的感觉立马令她警惕，四周寻望。
魔奴十分警醒地奔过来，“他怎么样了？”
“有人来了。”燕红提说道，而后，她眼见着天空出现一道灰色虚影。
帝景真人将剑尖扎在地面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态，“你能应付吗？”
灵力随着剑身注入大地之中。
“能。”燕红提点头，她知道帝景真人有着必须完成的事，而这件事，她只能支持，无法阻止。
“那好，一切就交给你了，小红提。”帝景真人微微一笑，唇色苍白，将剑尖拔起，越过了他们，慢慢向前。
妖月和魔奴紧随其后。
虚影慢慢凝实，她怀里的檀子素气息微弱，眼睛却一直看着她，即使迟钝如她也能感受到其中情深。
只是，她从来无力回应。
“阿兄，我来迟了。”那道身影终于凝实，是龙熙。
燕红提迅速将浑金剑握在手中。
“又见面了，燕红提。”龙熙身穿一袭玄衣，黑发束起以白色羽冠束起，一如既往地淡定从容。
燕红提虽然失去了大部分力量，但是身体的强度也能让她撑很长时间不会死去，所以也并没有多少紧张的感觉。
轰隆隆隆……
一时间飞沙走石，龙熙没有攻击他们，反而转向了前面的三人。
她自然不会让他得逞，浑金剑出，挡住那片风沙，并且穿透了虚影。
风沙停止，但是虚影也随之变了地方。
他手中一把银枪如蛇般游走，令她一时之间难以抵挡。
身体力量的流逝令她此刻远远不敌龙熙，能自保却无法护住近在咫尺的檀子素。
下一刻，长枪一动，直奔她胸口而来，而她不退反进，剑尖穿透他的胸口。
与此同时，她的胸口也一样被长枪刺痛。
但很可惜的是，如她一般，龙熙胸口也并非他的要害。
趁着这个时机，他将仰躺在地的檀子素带离。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丹田中的兽刻轻闪，她身体竟然开始修复，在对面搀扶着檀子素的龙熙身形越发黯淡。
龙熙的力量在流向她。
这个认知在这一刻震惊了燕红提，这是怎么回事？
是兽刻？
龙熙并没有再去攻击燕红提，反而一脸悲伤地看向檀子素，“阿兄，我终于找到你了。”
檀子素已经十分虚弱，但还是露出一个笑来，“阿照，阿兄对不住你，要先走一步了。”
龙熙为他把脉，即使面无表情，但是微微颤抖的手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为什么会这样？你为什么会用了魂祭？”
他越说声音越大，嘶吼着，“那些无知的下界之人不知道，难道你不懂吗？魂祭之后，就再也不能轮回转世，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你了。”
檀子素却淡淡一笑，眼角的泪水滑落，更像是一种无声嘲讽，“这世间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我有什么可留恋的，我恨这世间的一切。阿照，你不知道现在我心里有多高兴……”
龙熙哽咽住，“阿兄，我带你离开这里。”
“不，我要留在这里，这里就是我为自己选好的坟墓。”檀子素望向了燕红提。
燕红提知道，他这是在提醒自己履行承诺。
轮回转世的说法她听说过，但没想到真的存在着。
无法想象檀子素是多恨这个世界，以如此决绝的方式断了生机。
檀子素清澈瞳仁中映出她的身影，一眨不眨看着她，眼底是不舍和眷恋，但又透着无望的期待。
他的情绪是如此强烈，连燕红提在这一刹那都能体会出他此刻复杂的心境，龙熙也不例外，在这一刻就明白了檀子素的想法。
他想和再看她一眼，再多看一眼，多和她相处哪怕一瞬间。
这个妖女到底给阿兄下了什么迷魂汤？
而燕红提沉下心思，深吸一口气，将身体的力量集中起来，挥掌而出，不顾一切地攻击龙熙。
若是兽刻，那么，她因龙熙受的伤害必将反噬在他身上。
龙熙动也不动地承受了一击，像是感受不到周围，只是低低唤了声，“阿兄……”
此时，檀子素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再也听不到了。
燕红提飞速踹了龙熙一脚，没想到轻而易举地将龙熙掀翻在地，她得以趁机将檀子素拉开一段距离。
“阿兄，你为何背叛？”龙熙身形黯淡，眼底一片悲凉。
阿兄以他的手令出了帝休家族，这么多年始终踪迹全无，竟然带着这么一群人逃离。
若不是他们早年形影不离，他十分依赖阿兄，对他下了血咒，才能在阿兄生命垂危之际感知他的位置来到这里。
否则，他永远不知道阿兄还是选择了背叛他，背叛上界 。
以他对阿兄的了解，他既然做了，只会做的更多，此时，阿兄肯定在他的计划中埋下了重要的棋子，到时候将他打个措手不及。
“你怎么能对我这么残忍？所有人都能背叛，阿兄你怎么可以背叛我？”龙熙一步步走过去。
燕红提以灵识探了檀子素身体，对着龙熙摇了摇头，“他已经走了……”
此话一出，龙熙状若疯狂，维持的假面消失，踉跄着走了过来，握住檀子素开始冰冷的手，“不可以，你不可以死，阿兄……”
燕红提没有躲闪，对于檀子素的突然离去亦是觉得如此不真实。
死了……
怎么可能呢？
但是灵识却不会说谎，檀子素身体再没有一丝生息，他只是个普通人，又耗尽了魂灵之力，此时只是一具尸体。
“阿兄，你不能死，你不能就这样死了……”所有的悲伤蔓延而来，将他的背压弯。
燕红提仿佛看到了在琼龙雪山的自己，嚎啕大哭的失控，却挽留不了任何人的离去。
摸了摸眼角，她竟然无泪。
胸口处却像压了块大石，如鲠在喉般刺痛。
“他死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说给龙熙，也说给自己听。
那个温润如玉的医者，那个总是对她和颜悦色的檀郎死了。
她为什么哭不出呢？
“不要再说了！燕红提，都怪你！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伤害了我的族人，犯了逆天大错，阿兄也不会因你而死！”
燕红提摇摇头，讥讽道，“难道是我让上界对下界的飞升之人痛下杀手的吗？是谁将我骗至上界，是谁又将我绑在天柱上，又是谁将下界之人当成取之不尽的补药？
难道这一切都是我们下界之人所为吗？是谁起了贪婪之心？被别人报复的时候知道痛了，那这千万年以来死在你们上界之人手中的又有多少？难道我们不该报仇吗？”
她眼中满是恨意。
心中迸发出从来没有过的深切恨意，她也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仙门弟子，一心向道，而后在师长和同门的相处中平平淡淡地度过此生。
原来人的无耻可以这样没有底线。
“上一辈的恩怨和我无关，我亲眼见到你毁了我族，无论老弱妇孺都死在那场劫难里，我就是要报复你毁灭下界才能解我心中之痛。”
“你也会痛吗？我以为只有人才能感觉到痛，像你这种半人半兽的东西是没有心的。”
她一言说出，彻底激怒了龙熙。
“你们这群无知的东西，竟然来说我？天下之大，你们偏安一隅，又知道什么？若不是我们族人护你们千万年，下界哪来的安定？只不过让你们稍稍贡献一份力量，竟然就要背叛，何其愚蠢？！我们才是能够真正拯救庇护你们的神，而你们竟然对神明不敬！”
这个理论都把燕红提气笑了，难怪雪苏河建国名为“谴神”，在她看来，应该起名“灭神”才对。
什么神？不都是一样的人？如果神都像他们这样残忍无理，那么还不如没有。
“龙熙，与你认识了这么多年，真不知道你竟然如此无耻，果然人不可貌相。”眼前的青年还是一样的相貌，却已经面目全非。
这样熟悉的外表下潜藏着一颗丑陋而陌生的心。
为了复仇而杀死了朝夕相处的琼龙族人，杀死了最为信任亲近他的龙照和棂儿，龙熙早就为了复仇而疯魔了。
“你不也是一样的无耻吗？利用了我阿兄对你的感情，修炼了魔功，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你手中，你的这双手又比我干净多少？
你在下界不也成了女魔了吗？他们那些无知又愚蠢的人你也要救？你也让我觉得陌生了，如此善良又伟大，他们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打着为别人好的名义牺牲无辜之人，这就是你的道吗？”
他一边说一边用尽这具分身最后的力量一掌打在燕红提肩膀，试图让她松开手。
燕红提却顺着这股力量紧抱住檀子素被震出丈许，身体的痛已经不能影响她的意志，“檀子素说了，想留在这里，我也已经答应他了。”
龙熙身影几乎消失，但他已经丧失了理智，只求带走檀子素尸身，再次冲了过来。
一道黑色气流冲了过来，将他身影打散。
接着，燕红提因为过度透支力量吐出一口血。
龙熙消失在了通道里。
而在万里之外，一个隐蔽而神秘的密室之中，龙熙静静地坐在一座复杂而庞大的阵法中央。
突然间，他猛地睁开了双眼，同时口中喷出一股鲜血。
\"阿兄......\"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回荡着，仿佛带着无尽的哀伤和痛苦。
在他眼前，有一团灰色的炙火正在不停地旋转着。
那团火焰看上去并不起眼，但其中蕴含的强大吞噬之力却让人不寒而栗。它就像一个无底洞一般，源源不断地吸收着周围的能量，使得整个密室都弥漫着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氛围。
龙熙紧盯着那团灰色炙火，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恨意和悲哀。
“我一定要让你生不如死，让你们都去死，都要为我的族人陪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