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东垣禁地深处,那座风雷池畔的小院,一如往昔,沉寂无声。
三座无名孤坟,一棵焦黑枯树。
树下,一道白衣身影静坐,身形与枯树融为一体,落满了岁月的尘埃。
柳相。
他自二百年前进入禁地之后,便再次回到此处,再未挪动分毫。
无人知晓他为何枯坐,也无人敢于探究。
两百年的时光,足够让修行界沧海桑田。
当年的潜龙剑榜,早已成了老辈修士口中的故旧传闻。
一代代天骄剑修如潮起潮落,在北境掀起过无数波澜,又被新的浪头盖过。
唯有一个名字,始终悬在所有剑修的头顶。
荆黎。
以凡俗红尘剑气,阵斩八境大妖。这桩战绩过于匪夷所思,让他潜龙榜第一的名号,至今无人可以撼动。
便是当年真正的榜首李扶乩,也只能摸着鼻子认下此事。
旧日天骄,大多尘埃落定。或回宗门承继大统,或远游天下寻求破境。
圣心宗嫡传陈浔,算是个异类。
他既不回宗门处理那些烦心俗务,也不闭关苦修,终日领着几个师弟在东垣禁地里游荡,美其名曰躲清静,顺便淘换些外界没有的稀罕物件。
一来二去,竟与同样在禁地里讨生活的李扶乩厮混到了一处。
两个性情古怪的家伙,初见时自然是谁也瞧不上谁,言语间处处机锋。
可相处久了,却发觉彼此行事的路数惊人地相似,渐渐竟有了些相见恨晚的意味。
我与李兄,当真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这是陈浔近百年来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李扶乩对此总是嗤之以鼻,可那份独行于世的孤僻,确实在陈浔这儿找到了宣泄口。
当然,两人都心知肚明,能让陈浔如此的,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缘由。
李扶乩身旁那位戴着帷帽,身段婀娜的女子。
禁地鬼城之主,苏离。
见过苏姑娘,你这兄弟我交定了。
陈浔当年的原话,李扶乩至今还记得。
此刻,李扶乩与陈浔刚从一头沉睡老妖的洞府里了几件宝物,正心满意足地路过风雷池。
陈浔手中把玩着一枚碧绿玉佩,灵光流转间显出极为不俗的道韵。这是那老妖当年在外域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本打算留作日后突破瓶颈之用,结果还没等到那一天,就被陈浔与李扶乩摸进了洞府。
此物倒是不错,回头献给宗门长老,应该能换个清闲差事。陈浔颠了颠手中的玉佩,心情颇佳。
少来这套。
李扶乩斜睨了他一眼,上次那块星陨铁,你不也说要献给宗门?结果呢,转手就炼进了自己的飞剑里。
陈浔哈哈一笑,丝毫不觉得尴尬。
李兄此言差矣,我那飞剑日后若是成了仙兵,也算是为宗门增光添彩。这不还是献给宗门么?
李扶乩懒得理他这番歪理。
两人一路闲扯,正要绕过风雷池,却在远远看见枯树下的那道白衣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那道白衣,已经在此枯坐了两百年。
陈浔收起了玉佩,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还在等?
李扶乩没有接话,只是静静望着那道白衣身影。
两百年前,这位天王山之主选择在此枯坐。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
只是每当路过此处,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想要看看这位前辈是否还在继续等待。
李兄,你说柳前辈究竟在等什么?陈浔突然开口。
李扶乩摇头。
不知。
两百年了,总该有个答案吧?
陈浔挠了挠头,我曾问过宗门里的老祖,老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问我也没用。李扶乩耸了耸肩,柳前辈的心思,岂是你我能够揣测的?
陈浔叹了口气。
也是。
两人沉默片刻,却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不过话说回来。
陈浔突然笑了,李兄,你上次不是说要去北境那处古战场遗迹么?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
李扶乩瞥了他一眼。
你不也一样?不是说要回宗门述职?
嘿,我那是躲清静。
陈浔理直气壮,宗门里那些长老,天天催着我成亲,烦都烦死了。
成亲?李扶乩挑眉,圣心宗不是向来随心所欲么?还管这种事?
随心所欲归随心所欲,但传承还是要的。
陈浔撇了撇嘴,我这一脉就剩我一个了,长老们怕我哪天一个不小心陨落了,这一脉就断了。
李扶乩闻言,倒是笑了。
陈兄这话说的,好像你随时会陨落似的。
谁说得准?
陈浔摊手,这禁地里危险得很,说不定哪天就碰上个发疯的老妖,一巴掌把我拍死了。
你要真那么容易死,早死八百回了。李扶乩毫不客气地拆台。
陈浔哈哈大笑。
李兄说的是。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些年在禁地里捞了不少好东西吧?
李扶乩故作叹息:“我就是个山上穷练剑的,哪有陈兄弟家大业大。”
也是。
陈浔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对方说到了自己心坎上。
不过陈兄,你说柳前辈会不会……李扶乩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会不会什么?陈浔好奇地追问。
算了,没什么。
李扶乩摆了摆手,瞎猜也没意义。
陈浔却不肯罢休。
你都说到一半了,怎么能不说完?快说快说。
李扶乩无奈,只好开口。
我是想说,柳前辈会不会是在等某个特定的时刻?比如天象变化之类的。
陈浔一愣,旋即摇头。
不太可能。若真是等天象,何必坐两百年?提前算好时辰,到时候再来不就行了?
也是。
李扶乩点头,那你说呢?
陈浔想了想,或许是在等某个人?
等人?李扶乩皱眉,等谁?
不知。陈浔摇头,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陈浔笑了笑,终于转身离去。
风雷池畔,重归寂静。
三座孤坟,一棵枯树,一道白衣。
岁月静流,不知归处。
而在两人身后,始终未曾插话的苏离摘下帷帽,回头望了一眼那棵枯树。
那双勾魂夺魄的媚眼里,闪过一丝玩味。
在陈浔与李扶乩的感知里,那里空无一物。
而在她的视野中,那棵早已没有生机的枯树上,正缠绕着亿万缕细密的光阴丝线。
丝线流转,磅礴而玄奥,每一次微不可查的脉动,都仿佛在牵引着此方天地的命运。
一场漫长等待,即将到达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