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煌儿不相信自己的道会有什么问题，但不知为何冷哼一声，轻轻从那棵树上落下，跟在王小明身后。
重新回到了人间。
二人落在一处屋檐之上，因为浊九阴和陆吾在天空中的斗法，此地城池毁了大半，有一户人家躲在废墟角落之中，妇人脸上泪迹未干，一旁的中年男人虽然面色镇静，但也掩饰不住苍白，怀中几个幼子在哭。
这二人显然是大户人家，四周还有下人和丫鬟，在不停的搬运着什么。
王小明双手负后，望向下方的那户人家，说道：“我一路走来，路上所遇之人，皆是情缘圆满，无论是城中官员大户还是寻常百姓，甚至流民乞丐，都有各自配偶，他们身上被一根虚无缥缈的红线牵住姻缘，想来就是你的安排？”
“有何不妥？”柴煌儿面无表情，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开口道；
“那妇人年轻时是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却爱上一名游侠，说是游侠，其实就是一个好吃懒做的汉子，配把剑就夺走了这妇人的芳心，每日都哭闹着要随游侠离开。”
“若是让她跟着游侠离去，那么不到一年便会因银两琐事被卖入青楼，落个凄惨至极的结局。”
“为了避免这种结果，我替她连了新的红线，后来她嫁给了这名读书人，按照你们的说法也是从此一生无忧，平平安安。”
王小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户人。
那是一户明显家境不好的人家，就两夫妻加个孩子，此刻在一处已踏成废墟的祖宅屋子前嚎啕大哭。
妇人身材臃肿，此刻趴在地上，撕心裂肺，而身材消瘦颇带书卷气的男子，却是显得有些无所谓，反而对自家妻子的哭相有些嫌弃和无奈。
“一个心比天高的废物罢了。”
柴煌儿面无表情，“自以为读了点天，心比天高，觉得自己迟早能考取功名娶上郡守之女，实则差的太远，若是我不给他合适的姻缘，这辈子只会沉沦花柳之地，最终抑郁而终，将自家爹娘祖产都给败光，错么？”
王小明想了想，道：“不错，但问题是，他们都不快乐。”
“神灵只需要来做对的事情，快不快乐与我无关。”
柴煌儿摇头，接着道：“他们做了自己认为快乐的事情，但再过些年便会回头来痛恨自己的愚蠢，然后再来后悔痛苦，我只是省略了他们中间的过程，给了他们最好的结局。”
王小明听到这里，沉默了许久，道：“我师父当初曾说过一句话，修道之人看天下，让万物归于万物本身的模样，便是真正的慧眼。”
“什么意思？”柴煌儿反问。
王小明问道：“当他们走到人生的尽头，回望今生时，却没有任何值得怀念或者记恨的事情，只有虚无和被安排的命运，那该是多么的悲伤和难过？”
“替天下众生安排最好最正确的姻缘，本就是我这一脉的义务！”柴煌儿斩钉截铁道。
“人生有四大多管闲事，扶烂泥，雕朽木，翻咸鱼，烫死猪，这是嘲讽那些爱多管闲事的人，却也是我们修道中人该遵守的准则。”
王小明淡然道：“尊重他人的命运，尊重他们的选择，无论对错，无论聪明还是愚蠢，都不应该由我们以一人观点去审判。”
“你以为的正确，剥夺了他们另外人生的选择，剥夺了那些错误但是可能快乐的选项，让他们一生都活在一条狭窄的道路上，便已经偏离了我们所修的道。”
“人本就不完美，本就是善念和恶念的矛盾体，你安排了一个看似极好的结局，但是直接放在人间的结果，则是让这座人间死气沉沉，毫无生意，这是对天地有大害的道。”
王小明一字一句的说道，句句反问，嗓音平静而淡然。
柴煌儿听见这近乎是否定自己师父大道的话，勃然大怒，结果下一刻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有道理。”
只见一株月树，就这般从虚空中出现，从那树下走出一位身着飘渺的老人，一身白袍，双眼深邃而含着笑意。
“师父.....”柴煌儿望着这一幕，双眼瞬间溢出泪水，跪地磕头。
老者温柔的看了眼柴煌儿，揉了揉她的脑袋，将其扶起来，随后望向王小明，眼神中带着欣慰和赞赏之意，“一丝残念，你的话勾动了我的残魂醒来，很快就会散去。”
王小明也有些震惊和意外，但没有表现出来，神态恭敬，双手弯腰作揖，“前辈有何指教？”
“当年我正是因为见过人世间那么多的悲欢离合，各种错过，所以才寻月下一处地方，证道成神，非是像后人所想那般要借红线之力掌控九州，只是立下大愿，希望让人间的那些遗憾错过消失不见。”
老人沉默了会，不知道是想起了当年那些岁月，许久后才继续道：“但月神不认同我的道，其他人畏惧我的道，所以到最后我也没想通为何我会失败。”
“分明就是那月神嫉妒您占据祂的一方道场成神！”柴煌儿愤愤道。
“傻孩子，休得乱语。”月下老人淡然笑道：“月神何等存在，若真是那样何必借我道场证道，自然是因为我的道有纰漏，对九州天下有大害，如今细细想来，确实如此，当年糊涂做过几桩错事，如今也不免有些遗憾。”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王小明的胸口，想起了一些古事，眼神颇为感慨。
王小明有些疑惑。
“当年，有两人因相爱主动扯断了我安排的红线，一就是你胸口那朵心花的主人，二则是我的关门弟子红儿。”月下老人轻声道：“当时我勃然大怒，将红儿逐出人间，然后又与那人打了个赌。”
王小明神色震惊：“苏陌师兄？”
“名字没变，应该就是他。”月下老人平静道：“我与他立下十世赌约，若是这家伙能历经十世情缘，不与红儿相认，且不改初心，历经十世而不忘，我便撤去红儿身上的红线，还她自由，如今想来应该已经是第十世了。”
王小明瞬间想起了当年见过的姻缘湖，想起了当年听闻的那个传说，月老的弟子犯了戒律被打入凡间，并且嘲笑月老不懂爱....
那么在青山宗时凌波峰的大师姐，按时间推算就是月老关门弟子的第九世？
九师兄苏陌，来青山宗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既然你是他的师弟，还有他的无情道傍身，如今对我的道有什么看法？”月下老人再问。
王小明收敛了心思，沉声道：“不敢妄言前辈大道，只觉得红尘皆是修行，而修行是人自己的事情，那便交给众生自己。”
月下老人反问道：“如何交？”
王小明不再犹豫，缓缓直视这位当年离神灵只差半步的老者，认真说道：
“把他们当人。”
月下老人微愣。
王小明继续道：
“让每个人自己选择，让遗憾变成遗憾，让自由变成自由，让他们去后悔，再让他们去明悟，他们不是奴隶或者宠物，也不是我们的下属，而是跟我们一样的....人，他们有享受美满的自由，也该有承受一切痛苦的义务。”
“道法自然，月盈则亏，不要要去当一位审判他人的神灵，莫要想给人间每个人最好的结局，就是对人间最大的帮助。”
月下老人神色如常，望向柴煌儿，“懂了吗？”
柴煌儿眼眶通红。
“我已经死了，但你没有，以后想要比我走的更高，将这一脉彻底圆满，就要花费更多的心思，至于你大师姐红儿那边，以后就帮我道个歉吧。”
月下老人怜惜的摸了摸柴煌儿的脑袋，替她将手中的红线解开。
那根让她在此地彻底成神的红线，就这般化为红芒，缓缓消散在天地中间，与之散去的，则是她体内的神力。
“师父，你.....”柴煌儿瞪大眼睛。
“春花秋月，似真似幻，爱恨得失，大梦一场。”
月下老人抬头，朝着那座树下走去，摇头低喃，不知说给谁听，“走人间一趟，本就赴一场美梦，借一副皮囊，历几番尘劫罢了。莫问值不值得，且看悟不悟得，这一趟若是迷了，那便轮回再来，走了。”
他大笑两声，双袖高高甩起，身躯如风消散在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