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政翰端着酒杯,脸上挂着与此刻凝重气氛全然不符的温和笑意,走到了柳庭恪身边。
“柳侍郎,”卢政翰的声音压得很低,仅容二人听见,“少年英才,胆识过人,卢某佩服。只是,今日这把火,烧得是不是太旺了些?须知玩火者,易自焚啊。”
柳庭恪微微躬身,态度不卑不亢:“卢太师过誉,下官只是据实陈奏,为陛下分忧罢了。”
两人虚与委蛇地饮了一杯。卢政翰压低声音,切入正题:“柳侍郎,陛下此举,无异于与天下士人为敌,你真的是忠于陛下的吗……”
卢政翰就差说他是在害顺德帝了。
柳庭恪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太师所虑,陛下岂能不知?然事有轻重缓急,国库存亡关乎国本,不得不为。况且……陛下怎么会与天下士人为敌呢?”
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看着卢政翰,“对于真正忠于朝廷、能为国分忧的股肱之臣,陛下自然不会让其白白受损。譬如太师您,卢家的田产若按新策纳税,岁入确实会减损不少。但若朝廷在刊印、发行、甚至科考荐书上予以扶持庐陵书局……其中得失,太师睿智,应当能算得清楚。”
卢政翰心头猛地一跳,庐陵书局,这是卢家的命脉!
陛下这是……利益交换?
他瞬间明白了,这半个月的缓冲期,哪里是给所有官员串联的?这是给像卢家这样的顶级世家权衡利弊、做出选择的!
陛下是要“拉一批,打一批”,分化瓦解,他卢政翰能看穿这是阳谋,可他……能拒绝吗?
他太了解世家了,世家不在意皇位上坐的是谁,只在意家族的延续和利益。
如果顺德帝给出的条件足够优厚,一定会有世家心动的,世家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
柳庭恪笑着看了一眼卢政翰:“太师大人慢慢喝,也慢慢想,有半个月的时间呢!”
卢政翰没有答话,但是在余光扫过坐在桌前喝鸡汤的窦苗儿的时候,却说道:“柳侍郎还是抓紧看看夫人吧,本官看柳夫人好像有些不舒服。”
柳庭恪立马回头,果然见窦苗儿眉头紧锁,他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可是有不对?”
窦苗儿倒是镇定:“刚才公主受伤的时候好像就痛了一会儿,到这会儿……好像又痛了两次,不过不严重,我吃的差不多了,不然咱们先回家?”
柳庭恪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深知窦苗儿孕期一直有注意,也问过小姜大夫临产前的征兆。
想到此处,他立刻就去向顺德帝请辞先行回府。
虽然开玩笑说说生在宫里才好,还能薅顺德帝的羊毛,但是如果真要生还是想回家,家里才是最有安全感的地方。
顺德帝听了柳庭恪的请求,眉头一皱,还没开口,旁边的邵桐先急了:“什么?这怎么能现在走!从宫里回你们府上路途不近,万一生在半路上可怎么是好?”
她转向顺德帝,“陛下,万万不可让他们冒险!”
窦苗儿本想说自己感觉还没那么快,初次生产不会太急,但顺德帝已经召太医过来了。
太医被急召而来,一搭脉,立刻确认:“回陛下,柳夫人这确实是要临盆的脉象!”
邵桐当即拍板:“还回什么府?偏殿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送柳夫人去明华宫,务必保证柳夫人母子平安!”
柳庭恪虽然担心在宫中生产诸多不便,但想到方才自己与陛下刚把满朝文武得罪了个遍,此刻若离宫,路上确实可能被人下黑手。
相比之下,反而是守卫森严的皇宫更安全。
他只得压下心中的焦虑,谢恩后,紧紧握住窦苗儿的手,陪着她前往已迅速布置起来的产房。
窦苗儿被安置在明华宫偏殿。
虽然消息没有刻意张扬,但帝妃关注、太医频繁出入,还是让不少有心人注意到了,很快“柳夫人要在宫中生产”的消息便悄悄传开。
产房内,太医和经验丰富的产婆让窦苗儿尽量走动,多吃些东西保存体力。
窦苗儿也知道初次生产过程往往较长,便依言而行,在柳庭恪的搀扶下慢慢走动。
然而,她的宫缩间隔越来越短,疼痛也越来越剧烈,显然进程比预想的要快。
御花园的宫宴终于接近尾声,就在这时,明华宫的宫人匆匆赶来,在邵桐耳边低语几句。
邵桐脸色一变,也顾不上礼仪,直接向顺德帝告罪,便急匆匆离席而去。
正在做最后总结的顺德帝话语说到一半,看着明妃毫不掩饰焦急离开的背影,略显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台下众官员见状,心中对明妃娘娘与柳夫人之间的私交又有了新的认知。
邵桐急匆匆赶回明华宫,刚进院门,就看见柳庭恪站在产房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布满了冷汗,双手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偏殿内隐约传来窦苗儿压抑不住的痛呼声。
“怎么这么快?”
邵桐皱眉问向守在一旁的太医。
太医连忙回话:“回娘娘,柳夫人胎位正,身体强健,宫缩有力,产程顺利,虽然比寻常初产妇快些,但是这可能与她平日活动较多,身体底子好有关,现在一切都正常。”
又过了约两刻钟,处理完宫宴收尾事宜的顺德帝也移驾来到了明华宫。
他刚踏进宫门,就听见偏殿内传出一声响亮而清脆的婴儿啼哭!
众人见顺德帝到了,赶忙行礼,柳庭恪因为太紧张,甚至起来的时候晃了一下,要不是有宫人扶着,非摔了不可。
顺德帝见状,不由笑起来,他从未见过算无遗策、冷静自持的柳庭恪如此失态,刚想开口调侃几句。
产婆就抱着一个襁褓笑容满面地走出来:“恭喜柳大人,贺喜柳大人,是位千金!母女平安!”
听到“母女平安”四个字,他紧张的身体终于些许放松,然而那产婆已抱着婴儿走到柳庭恪面前,习惯性地将孩子递到这位新父亲手中。
柳庭恪僵硬着身体,动作笨拙得像块木头,他不敢用力,怕摔了她,又不敢不用力,怕抱不稳伤了她。
他低头看去,小家伙皮肤红红的,皱巴巴的,甚至只勉强睁开了一只眼睛,实在算不上好看。
但就在这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澎湃的情感毫无预兆地击中了他。
他的视线仿佛被那小小的、脆弱的脸庞牢牢吸住,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眼眶发热,视线迅速模糊,温热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顺着脸颊,滴落在包着孩子的红色锦被上,晕开朵朵深色痕迹。
他甚至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流泪,是庆幸?是喜悦?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触动?任凭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难以用语言去形容此时此刻的感受。
他怀中这个小小的、真实的生命,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仿佛直到此刻,他才真正触摸到了活着的、沉甸甸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