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星期三。
没有阴雨，没有大风，也没有挑剔的顾客和临时加单。满汉楼的后厨一如既往的忙碌，主厨的粗话也一如既往的精彩纷呈。
谁都没想到，老魏会突然崩溃。
一米八几的山东大汉放声号啕，双手各持一把菜刀哐哐剁墙。
只是一声“wanker”而已。
要知道，在后厨被主厨粗话扫射就是厨师的日常。任何人，任何情况都可能触发F或S开头的单词，哪怕你没有犯错。若是真犯了错，那就等着被塞垃圾桶，或者直接挂到墙上与风干的大蒜作伴吧。
一瞬间，节奏如打仗的厨房被按下暂停键。有人大胆劝阻，有人高呼报警，还有人试图让前两种人降低音量，以免惊扰到“我们尊贵的客人”。
混乱中，秦椒一溜小跑来到热菜区第三口热灶前，伸手关火。
好险！
老魏是三灶厨师，崩溃前他的菜刚烧到一半。再晚来两秒，这口被遗忘的锅就该起火了。
“Stop!”手指正要按下，却被拦住。
主厨站在她身后，毫无始作俑者的愧疚，也没有对秦椒机敏表现的赞赏。下一秒，他就粗暴地抄起炒锅。一摇一晃之间，五颜六色的蔬菜块和着芡汁，高高飞起又稳稳落下。
一个完美的大翻勺，某桌客人的扒素什锦得救了。
秦椒盯着他的手腕，正在脑海里慢动作回放，耳边如雷炸响：“回到自己位置上去！现在！立刻！马上！”
既是命令秦椒，也是命令所有人。
几分钟后，老魏被带离厨房。
目送他的背影远去，秦椒手抖了抖，手上的小笼包就有了十九个褶，很细密，很感伤。
她劝自己要乐观一点：至少老魏和自己一样，是走正规路线出国务工的。有合法身份就医求职。三年合同期未满就出此意外，满汉楼和英国社会福利体系总得给他兜底。
再乐观一点：少了一个热灶厨师，后厨未免兵荒马乱，必然会提一个人补缺。
偷眼看去，有几个人只怕也是同样想法，正翻着花样在主厨面前挣表现。
秦椒撇撇嘴，继续捏自己的包子褶，顺便把主厨抛锅颠勺的动作反复回放。
午餐高峰一过，满汉楼老板就莅临后厨，用夹杂着英语的粤普宣布：要通过公平竞赛，选拔一人接掌三灶。
后厨等级森严，主厨之下就是热灶厨师。满汉楼热灶共有三口，按手艺高下分配。头灶专司高价位的粤菜和亚洲融合料理，二灶、三灶除了帮衬头灶，平时就一起负责炒饭、炒面和简单菜肴。
这是通向主厨的必经之路，也是热灶之下全体厨师的奋斗目标。
秦椒咬咬唇，正要说话，手机却不合时宜响起来。
死定了！
上一回手机铃在后厨响起时，忘记关机的倒霉蛋被当场丢出厨房，事后又削了整整一天的土豆皮。
秦椒很喜欢土豆，但值此关键时刻，她绝不能被丢出厨房。
没想到主厨只是瞥了一眼，就手指墙角示意她去那边接听。
秦椒猫在墙角接起电话，才发现这是个本地号码。
“秦椒女士？”陌生的男中音，自带高贵冷艳的金属质感，却是意外的动听。
成天被人被“chilli”，“pepper”呼来唤去，猛听见本名被字正腔圆地念出，秦椒有瞬间失神。对方报出一串数字，确认是否是她的社会保险号码，她居然就应下了。
“oK，这里是慈恩诊所，之前联系过你。根据三周前的最新体检报告，你有三项指标是正向的，呈现典型的b型肝炎症状……”
“b型肝炎？”
诧异出声后，秦椒才想起这就是乙肝，餐饮从业者最忌讳的疾病之一。注意到有同事在朝这边张望，她立刻压低声音打断道：“搞错了，我最近什么检查都没做过！”
对方置若罔闻，继续通知她去诊所进行详细检查。时间、地址、所需准备一二三四五六七……一板一眼，平稳冷漠，俨然一个莫得感情也绝不会出错的导诊机器人。
秦椒只替他遗憾：一口苏炸天的播音腔，居然用来电话诈骗？
之所以这么肯定，是想起前两天也接过类似的电话。
一个特别友好的老太太，通知她某日去某地进行某项检查。她听不懂“b型肝炎”这个单词，却听懂了地址是在哈雷街——伦敦着名的医生街，集中了全英最优秀的私人医生和最先进的医疗设备，拔颗牙五百磅起步。
开什么国际玩笑！她只是个苦逼外籍小厨师，周薪250英镑，也配去私家诊所？
当时她就忍笑来了一段：“So——rry——my Eng——le——sh no good.”
没想到骗子如此敬业，这就找来个会中文的。伦敦，不愧是“世界诈骗之都”，点赞！
这会儿秦椒可没空陪骗子玩，直接关机了事。归位后，发现主厨已钦点四名年轻厨师，考题只有一道——“蛋炒饭”。
“我也会炒饭。”她上前一步，将众人诧异的眼神屏于脑后，“我想试试。”
主厨一脸不赞同：“你已经是个出色的白案，为什么眼睛总要盯着其他地方？”
老板也惊诧道：“chilli？你确定？热灶可不是女人应该选择的工作。”
“我在国内学习过五年中餐烹饪，最后两年一直在炉灶部专攻热菜。”
“我记得你的简历，可是——”老板一边说，一边怀疑地朝秦椒打量，“考虑到你的身高……”
“我的身高是一米五八，仅仅比英国女性平均身高少6厘米——还不到一颗苹果的高度。”
从小到大，身高就是秦椒最讨厌，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同英国大多数餐厅后厨一样，满汉楼的灶台高度是90厘米，比国内还要高出一大截。身材娇小的她，早在应聘之初就被质疑过：是不是要踩个梯凳才能操作？
深吸一口气，她尽量心平气和地指出：“我在这里两年，做过水案、切配和白案，从未因身高出过差错。”
老板耸耸肩，看向主厨。主厨双臂抱在胸前，同秦椒对视片刻总算开恩：“允许你用迷你锅。”
迷你锅指单人份的小炒锅，重不到两斤，容易控制火候。三灶平时常用的则是中号，一次能炒出四五人份，重量也是迷你号的几倍。
“热灶可不是女人应该选择的工作”，潜台词之一就是女性的体力远不如男性。
“和他们一样就好。”秦椒笑靥如花，视线缓缓扫过四个对手的臂膀和手腕，“男人可以做到的，女人同样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