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南城,有一处被简单清理出来不久,暂供来投骠骑军的冀州士族子弟栖身的院落。
院墙上的各种斑驳痕迹尚在。
这样的环境,显然是并不能让所有士族子弟都满意。
崔林多少还好一些,毕竟之前在幽州过的日子,可谓是苦不堪言,现在回到了冀州,不管怎么说都像是生活上了一个档次。而且他的年龄相对来说较大一些,自然是比较沉稳,也不会随意发表什么意见,但是其他几个较为年轻的士族子弟,面对这样的环境,就是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了。
这几名年轻的士族子弟,有来自清河的,也有来自于博陵的,还有从中山一带急匆匆赶来的,现在正围坐在石桌旁,神色各异,低声议论着刚刚传开的消息……
胡人头领挛鞮阿莫因献『驱民攻城』之策而被其部众当众格杀。
『这位庞军师……行事倒是……果决。』崔林抚着短须,语气之中多有赞赏,『斩杀此獠,既可避免民心动荡,又是免了胡人猜忌……而且之前听闻骠骑重民施政之风,倒也是多有吻合……』
沮鹄在一旁点头,『确实如此。若是骠骑上下皆持重民之策,则天下百姓幸甚!』
『呵呵……』沮鹄的话音落下,旁边一个面色略显苍白的年轻士人便是发出了些冷笑。
这年轻子弟是沮鹄的堂弟沮沅。
沮沅身份和沮鹄相差不多,是另外一个房支子弟,听闻沮鹄之言,便是不屑的撇了撇嘴,带着几分世家子弟固有的怀疑,『幸甚?谁的幸甚?鬼知是不是故意做出来给我等看的?那胡人莽夫,杀了也就杀了,正好撇清干系!呵呵,说不得……这黑胖,转头便要寻个由头,让我等「自愿」捐输钱粮,填补军需!天下乌鸦一般黑!曹氏当年到了冀州,不也是要说休养生息,安靖地方么?结果呢?这邺城就是个无底洞!骠骑军人马众多,加上南城这些饥民……他们不从我们身上刮油水,又要从何处来?』
沮沅的嗓门不小,此言一出,院中听到了的几人,脸色都不由得阴沉了三分。
这几天陆续投奔而来的士族子弟,虽然说他们的家族在冀州也算是有些根基,但历经战乱,又被曹氏多次征调,家底早已不如往昔。
若骠骑军真开口索要,给还是不给?
给多少?
这『自愿』的尺度,着实难拿。
沮鹄摇头说道:『庞军师当众说了,不行「自愿」之法……』
『哈哈!哈哈哈!』沮沅大笑,『这你也信?!那黑胖不过是……』
『慎言!』崔林低喝一声,警惕地看了看院门方向。
沮沅横了崔林一眼,哼了一声,『如今人为刀俎,我等为……唉!且看罢!』
沮沅甩了一下袖子,便是和其他几个年轻一些的士族子弟聚在一处,嘀嘀咕咕起来,时不时有些『定是如此』、『虚情假意』等词语从他们的头上飘出来。
崔林和沮鹄对视一眼,然后不由得都摇了摇头。
人心隔肚皮,谁能知道谁?
过得片刻,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骠骑军文吏在两名兵卒陪同下走了进来,对着众人拱了拱手,态度不卑不亢:『诸位!庞军师有请!请诸位前往城外军营一叙!』
来了!
众人脸色都是肃然!
『敢问这位上官,不知庞军师找我等,所为何事?』崔林上前问道。
文吏摆摆手,『某怎能知晓?诸位,请吧!』
文吏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敦促他们起行。
崔林心中一沉,强自镇定的还礼,『有劳尊驾引路。』
『果然来了!』沮沅哼了一声,和其他几个小伙伴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在表示着什么。
去往中军帐的路上,几人心中忐忑更甚。
沮鹄甚至偷偷对崔林低语,『崔兄,看来是免不了要破财了……只盼是……多少能体恤我等才好……甄氏前两天回去说要筹集粮草……是不是早得了消息?』
崔林愣了一下,然后默然不语。
他也做好了被『劝捐』,或是被『自愿』的准备,甚至开始在心里盘算家中还能拿出多少浮财,哪些田产铺面或许可以拿来抵数。
……
……
城外骠骑营地。
中军帐内,庞统依旧是一身青灰文士袍,坐在主位,赵云、张辽分坐两侧。见崔林等人进来,庞统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坐下。
『诸位这几日,协助清查南城户籍,安抚流民,辛苦了。』庞统开门见山,语气平淡,『不知诸位走访市坊,所见南城百姓境况如何?』
来了,来了!
崔林等人相互看看,觉得这就是庞统的话头了,等他们说出南城百姓民众的一些窘迫情况,便是可以自然而然的引导到他们认捐了!
不过庞统问了,他们又不能不说话。
于是崔林沮鹄带头,依次禀报描述了所见到的断壁残垣、面黄肌瘦的民众的情况。
话语间,这些人不免也带上了几分对曹军此前暴政的隐晦批评,对民生多艰的感慨,表示自身爱莫能助的态度。
庞统静静听着,未置可否,待他们说完,才缓缓的问道:『胡人将……挛鞮阿莫献策驱民之事,诸位想必已听闻?』
终于切入正题了!
崔林心中一紧,与沮鹄交换了一个眼神,只是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见崔林沮鹄不说话,沮沅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而不失分寸,拱手说道,『回禀军师,我等……略有耳闻。军师明察秋毫,处置果断,令人敬佩。只是……』
沮沅顿了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只是如今邺城百废待兴,军民嗷嗷待哺。我等家族虽有心报效,奈何……奈何此前曹氏征敛无度,家中实在……实在已是囊中羞涩,恐难当重任,有负军师厚望……』
沮沅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清楚。
帐内一时安静下来。
赵云依旧是一脸的平静,张辽嘴角似乎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庞统看着崔林等人,脸上忽然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他轻轻敲了敲桌案,声音不大,却让崔林等人都是心头一跳。
『诸位误会了。』庞统缓缓道,『某请诸位来,并非为索要钱粮。』
不是要钱?
那就是要命了?!
几人皆是一怔,忐忑不安的看向庞统。
『那军师之意是……?』崔林小心翼翼地问道。
庞统的目光扫过这些冀州士族子弟,『某要诸位做的,只有一件事……便是将胡人头领欲行「驱民攻城」之毒计,以及其伏诛之下场,在你们接下来继续走访市坊、统计户籍之时,一并告知南城百姓……要让百姓知晓,是谁将他们逼至如此绝境,又是谁,阻止了更残酷的事情发生……仅此而已。』
帐内再次陷入寂静。
庞统的要求很高么?
显然不是。
骠骑军做了事情,然后要让百姓民众知晓,又有什么不对?
崔林、沮鹄、沮沅等人彻底愣住了。
就这么简单?
只是去……
传话?
不是让他们『自愿』的捐输钱粮?
『军师……仅是如此?!』沮沅忍不住脱口问道,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庞统颔首,语气肯定,『仅是如此。怎么,诸位觉得此事难办?或是……不愿?』
这种事情,就根本不能说是什么『被自愿』了。因为所谓被民众百姓厌恶的『被自愿』,是损害大多数人利益去满足个别人的私欲,比如米帝表面上的慈善。
而真正捐款捐物去帮助贫困的行为,大多百姓民众都是有朴素的情感认同的。
当下庞统一没有要钱,二没有要粮草,只是让崔林等人到南城市坊当中传个话,那还有什么难度?
『不不,不难办!』崔林连忙起身,拱手道,『此事易尔!我等定当如实传达,让南城父老知晓骠骑仁义!』
众士族子弟也是纷纷应和。
不过么,表面上士族子弟都说好,难免也会有人心中嘀咕,这黑胖究竟意欲何为?
仅仅是为了收买人心?
『既如此,便有劳诸位了。』庞统也不多说什么,吩咐已定,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
崔林、沮鹄等人怀着满腹的惊疑,但是也有一些轻松,躬身退出了中军帐。
直到走出辕门,被秋风吹拂,几人才仿佛回过神来。
『这……庞士元,究竟是何用意?』沮鹄喃喃说道,『真的只是让我等去说几句话?』
崔林望着远处残破的南城,目光闪烁,略有所思,『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高明之处。不强取,不豪夺,而是要……民心……』他隐隐感觉到,庞统此举,看似简单,背后或许隐藏着更深的图谋,而他们这些冀州士族子弟,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这盘大棋上的一枚棋子。
『民心……』沮鹄重复了一下,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更摸不到头脑了。
……
……
秋日的暮色来得早,将邺城南城染上一层灰蒙蒙的色彩。
临时充作议事厅军营空地上,火把早早点燃,照耀四周一片通明。
跳动的火光,映照出庞统黑胖的脸,看不出喜怒。
火光也同样映照着下方分两排站定的冀州士族子弟们,神态各异,惴惴不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气息。
大概就像是放假之后,熊孩子面对要交作业的那种紧张。
经过白日里的『走访宣传』,这些年轻人的心态已然分化。一些老实做作业的,虽然心中还有一些忧虑,但是至少是依照庞统的要求,在安抚民众、统计户籍时,较为客观地提及了骠骑军阻止驱民攻城的举措以及当前面临的共同困境。
然而,也有一些人就只是敷衍了事……
比如沮沅,只是在百姓面前露个面,说几句不痛不痒的『骠骑仁义』,就像是随便在作业上画个圈,填上几个自己也不知道对不对的数字,便匆匆躲回相对干净的临时居所,对坊市间的污秽与百姓民众的哀鸿避之不及,和百姓说话之时,眉宇间更是不掩饰的露出厌恶的神态。
更有甚者,如来自钜鹿的郭昱、清河的张韬等三五人,则完全将庞统的指令抛诸脑后,或是阳奉阴违。
他们穿梭于饥民之间,言语间没有说骠骑的善举,却极力凸显自身和家族的『恩德』……
他们或多或少的,将骠骑军的施粥、维持秩序等举措,都包装成是经过了他们『极力斡旋』之后,是在他们『苦苦哀求』之下才得来……
他们虽然不会明确表示,但是言语当中都暗示着,若无他们这些『乡贤』周旋,骠骑军早就如狼似虎地抢掠百姓了……
他们享受着部分不明真相民众感激的目光,心中盘算的,是如何在这场变局中,为自家攫取更多的声望和未来的政治资本。
庞统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在郭昱、张韬几人身上略有停留。庞统那目光似乎依旧平静,却让几人没来由地心中一凛。
『今日诸位辛苦了……』庞统开口,语调不悲不喜,不轻不重,『诸位所行所言……百姓有耳,士卒有目……』
庞统忽然点名,『郭氏,张氏,汝二人今日于西三坊,对百姓有言,若非尔等族中长老昔日与斐骠骑有旧,骠骑军早已纵兵抢粮,是也不是?』
郭昱脸色微变,强自镇定说道:『军师明鉴,族中长老前些年确实去过青龙寺……晚辈也不算说谎……即便是有些,嗯,有些出入,晚辈也是出自好意……只是为了安抚民心,略作……略作夸大之词,亦是担心百姓民众生乱,情急之下,有些,嗯,有些夸大……』
『夸大之词?』庞统嘴角露出几分讥讽,『那张氏子,你于北市坊宣称,是你张家献出半数存粮,方得骠骑应允不驱民攻城,又作何解释?你捐了么?钱粮又在何处?据某所知,你张家粮仓,去年不是捐给了曹军……哦,是被曹军洗劫一空……又是何来献粮之说?』
张韬顿时语塞,脸涨得通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沮沅自觉得自己没有说过什么『谎言』,便是梗着脖子抗声说道:『庞军师!何必苛责至此?我等奔走坊间,安抚百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军师若欲我等家族捐输钱粮,直说便是!何苦寻此由头,折辱我等?莫非军师昨日所言不行「自愿」之事,只是戏言?今日让我们做这些事情,便是寻了错处,要我们「自愿」认捐?!』
沮沅这话带着情绪,却也道出了在场许多人的心声,觉得庞统终究是要图穷匕见。
庞统并未动怒,只是淡淡看了沮沅一眼,也没有当场发作,只是说道天色已晚了,让他们先在军营当中暂且休息,明日再行处置……
夜幕低沉,也压在这些冀州士族子弟的心头。
被安置在临时营帐里,无法脱身的冀州士族子弟们,各自的心思如同帐外跳动的篝火,明灭不定。
沮沅年轻气盛,烦躁的走了几圈,忍不住一脚踹翻了脚边的马扎,带着粗重的喘息声说道,『我就知道!那黑胖哪里是真要我们传话?分明是设了套让我们钻!』
沮沅甩了两下袖子,又扯了扯衣领,腮边肉跳了跳,『不过是说错几句话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天子都不以言论罪,黑胖又想要怎的?!这意思,是要揪着不放了,看着吧!明日指不定要安什么罪名!』
坐在角落的崔林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帐外巡逻士兵的剪影上,『稍安勿躁……庞军师,不是这样的人……骠骑军若是真想动我们,白日里在中军帐便可发作,何必多此一举将我们留在此地?庞军师此举,恐怕另有深意。』
『另有深意?』沮沅冷笑一声,干脆直接走到帐边,掀开一角布帘,指着远处依旧灯火通明的中军大帐,『难不成是想让我们在这儿反省?我看他就是想耗着我们,等我们主动求饶,再乖乖交出钱粮!来来,看看,这说不得就是点着灯,要我们「自愿」求上去呢!』
一旁的郭昱脸色发白,双手紧紧攥着衣角,眼神里满是慌乱。
『崔兄,你说……明天,会不会真有什么事?』郭昱声音之中,多少有些慌乱,『我们家族本就薄弱,若是真被安上什么罪名,怕是……』
帐篷角落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响起,众人转头看去,正是白日里被庞统质问的张韬。他脸色蜡黄,额头上满是冷汗,坐在地上,目光呆滞的低声哭着,『完了……全完了……』
沮鹄走上前,将张韬扶到篝火旁,拍了拍他肩膀,『你先冷静些。庞军师今日虽质问了你,但并未治你的罪……而且就算是有罪,也不致于死罪……』
『啊哈!死罪才简单,最怕是活罪啊!』沮沅似乎时时刻刻都要和沮鹄唱反调,『到时候……生不如死啊!』
『你少说两句!』沮鹄也忍不住呵斥沮沅道。
帐篷之内,所有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
有人想要去『自愿』捐些钱粮,但是又不知道要捐多少合适,多了心疼受不了,少了担心不仅没效果,反而还会被其他人怨恨……
一时之间,人心各异,也渐渐的没有什么说话聊天的欲望了。
沮沅却依旧站在原地,双手抱胸,眼神里满是不甘。『这邺城南城数万百姓天天都要粮草!我就不信黑胖能一直耗下去!他肯定要开口求我们!看谁能耗得起,耗得住!』
帐内的篝火,渐渐弱了下去,夜色更浓。
崔林望着帐顶,心中思绪万千。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而他们这些冀州士族子弟的命运,或许就在庞统一念之间。
沮鹄眼神里满是不安。
郭昱则时不时抬头看向帐门,生怕再有人冲进来要抓他。
张韬低着头,时不时的抽抽鼻子。
其他士族子弟三三两两,各自分布,似乎依旧在嘀咕着什么……
只有沮沅,依旧站在帐边,望着远处中军帐的灯火,眼神里满是倔强与不甘。每个人的心思,都在这寂静的夜色中,悄然发酵着。
他们所有人都像是被这浓厚的夜幕笼罩着,既看不清楚当下,又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更想不清楚庞统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及庞统的目的究竟在什么地方……
这骠骑军,这庞统,为什么不去急攻北城,却来计较这些杂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