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不行!”
我和盛君川异口同声,答案却截然相反。
我急忙扯住他的衣袖,踮脚凑近他耳畔,用气声飞快说道:“别上当!他们已是瓮中之鳖,严加审讯还怕撬不开嘴?她这分明是走投无路,想靠激将法翻盘!”
盛君川尚未回应,曹月便发出一声嗤笑:“叶姑娘为何反对?莫非是怕盛将军……输给我?”
我正欲反唇相讥,心头却猛地一凛——她方才称我“叶姑娘”?盛君川只言我是他未婚妻,何时提过我的姓氏?
这蛛丝马迹如同暗夜中的电光,瞬间照出了更深层的诡谲。蛟洋帮,绝不简单。
我当即话锋一转,放声大笑:“哈哈哈……曹帮主多虑了!我是怕你输得太难看,面子上挂不住,回头再反悔耍赖!”
曹月昂首,声调扬高:“我以性命担保,言出必践!”
“嘁——”我拖长了尾音,毫不客气地戳穿,“你若输了,性命本就在我们掌中,这担保毫无分量。” 我目光紧锁她,抛出新的条件,“不如这样,你先坦白是谁指使你们,以及你们究竟掌握了我们多少情况。若你诚意足够,这交易……倒也不是不能谈。”
曹月面露愠色:“交易与否,决定权在盛将军,与叶姑娘何干?”
“决定权,正在于她。” 盛君川沉声接话,他并未看曹月,反而低头凝视我,眼底漾开毫不掩饰的纵容与笑意,语气慵懒却斩钉截铁,“毕竟,眼下有求于人的并非我等。曹帮主若不愿坦诚,那这交易,不作也罢。”
“你!”曹月杏目圆睁,难以置信地怒道,“堂堂神武大将军,竟如此惧内?!”
盛君川不气不恼,反而惬意地挑了挑眉:“曹帮主错了。此非惧内,乃是尊重。”他语气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闲话少叙。她的提议,你应是不应?”
曹月胸口剧烈起伏,紧抿着唇,目光在我与盛君川之间逡巡。僵持良久,她终于缓缓放下环抱的双臂,长吐一口浊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好,我答应你们。但与我较量的人——要换成叶姑娘。”
“没问题!”她话音未落,我便朗声应承,没有半分迟疑。
盛君川的指尖在我掌心轻轻一捏,眸中掠过一丝询问。我立刻回以灿然一笑,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跃跃欲试:“杀鸡焉用牛刀?对付她,我绰绰有余。其实我本就打算替你上场,她这提议,正合我意。”
他闻言,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顺手轻刮了下我的鼻尖,“好,你的本事,我自然信得过。” 随即他转向曹月时,脸上所有柔和顷刻收敛,只余下战场统帅的不耐与威压:“曹帮主,条件既已谈妥,该你展现诚意了。”
曹月目光复杂地在我脸上停留一瞬,终于开口。
据她所述,指使蛟洋帮冒险深入东海、袭击安庆商船的,乃是建平朝中一位位高权重之人。就在五日前,此人密会曹月,命她率部拦截海龙号,更将船上底细和盘托出——包括神武大将军盛君川与镇国侯之女叶琉璃同在船上,甚至连随行神武营护卫的具体人数都一清二楚。
听到此处,我心头疑云顿生。那人既知盛君川与精锐护卫在船,蛟洋帮此行无异以卵击石,为何还要让曹月前来送死?而曹月竟也甘心听令,他们之间,定然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羁绊。对了,曹月此前说过,蛟洋帮常年只在建平海域活动,且从未被官府缉拿……莫非,正是此人在幕后充当保护伞?他庇护蛟洋帮目的何在?又想利用他们做些什么?
然而,曹月语至此便戛然而止。
“此人姓甚名谁?在建平身居何职?”我按捺不住追问道。
曹月缓缓摇头,唇边浮起一抹讳莫如深的浅笑:“眼下……还不能说。”
也罢,看来答案必须用实力去换取。我无所谓地摊手:“行,那便较量过后再见分晓。说吧,想怎么比划?”
曹月扬了扬下巴,示意我跟上。
我们一同来到主甲板,只见神武营的将士们已完全控制住场面,蛟洋帮众悉数被擒,双手反缚于身后,跪坐成一排。见到曹月,他们眼中瞬间燃起希冀的光芒。我趁此机会仔细打量这群海寇:他们高矮胖瘦不一,有的魁梧雄壮,有的瘦小精干,有的已是须发花白,有的却面庞稚嫩。
更令我惊讶的是,除曹月外,其中竟还有三位女子,同样身着利落男装,眉宇间带着历经风浪的坚毅与飒爽。
盛君川微微颔首,步履沉稳地走到人群前方,声如洪钟:“诸位,方才蛟洋帮曹帮主与本将军立下约定。稍后叶监军将与曹帮主切磋武艺——若叶监军胜出,曹帮主便将建平机密悉数相告;若曹帮主侥幸得胜,本将军自当依约释放所有蛟洋帮众。”
话音刚落,甲板上顿时响起阵阵私语,将士们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曹月唇角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扬声道:“盛将军所言不虚。虽是女子相争,还望诸位做个见证,免得有人败北后不肯认账。”
我暗自嗤笑。身为安庆战神亲传弟子,岂会败给区区海寇?且容她逞些口舌之快,待会便让她见识何为真正的实力。
“曹帮主,闲话少叙。请!”
曹月“唰”地抽出腰间弯刀,银亮的刀身在阳光下划出凛冽弧线:“叶姑娘,刀剑无眼,若是不慎伤了你,可莫要见怪。”她手腕轻转,双刀如蝶舞翩跹。
“这话原样奉还。”我抡起紫金锤在胸前划出半圆,故意拖长语调,“这对锤子重逾百斤,我是真怕你这细胳膊细腿经受不住……”
话音未落,曹月眼神骤厉,双刀已如毒蛇吐信般疾刺而来。
好个不讲武德的偷袭!
我侧身闪避,衣袂翻飞间,她已变招为反手横削。这对弯刀在她手中宛若活物,招招直取要害,寒光闪烁间竟在我左肩划开一道血口。
指尖抚过伤处,染上一抹殷红。我眯起双眼——原以为是切磋,没想到竟是生死相搏。既然她毫不留情,就莫怪我以锤相待。
凝神静气,我重新摆开架势。曹月功底确实扎实,身法灵动如鹞,可惜双刀终是吃了尺寸的亏。我的紫金锤势大力沉,长柄挥舞时带起猎猎风声,将她死死挡在七尺之外。
数十回合后,她呼吸渐重,刀势渐缓,额前碎发已被汗水浸透。
看准破绽,我佯装要砸向她面门,待她慌忙闪避时,一个扫堂腿直取下盘。但闻“咚”的一声闷响,她已仰面倒在甲板上。紫金锤稳稳抵住她心口,我俯身轻笑:“承让了,曹帮主。现在,可以履行你的承诺了。”
曹月躺在甲板上仰视着我,唇边竟缓缓绽开一抹神秘难辨的浅笑,气息不稳却语出惊人:“是么?可我倒是觉得……输的人是叶姑娘呢。”她眼底毫无慌乱,反倒带着成竹在胸的从容。
我心头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如毒蛇般窜上脊背。
还未等我理清思绪,身后骤然爆发出阵阵惊呼——“快看!是大将军!”
我霍然转头,顺着众人所指望去,瞳孔骤然收缩——盛君川竟低垂着头,被粗糙的麻绳捆缚着,高高吊在海寇船的主桅杆上,在海风中微微晃动!
刹那间气血逆冲,我目眦欲裂,压在曹月胸口的紫金锤又沉下三分:“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曹月被压得呼吸困难,脸颊涨红,却仍从齿缝间挤出断续的话语:“放心……只是些迷药……但若你不立刻放人……接下来会怎样……我就不能保证了……”
“你敢威胁我?!”我几乎将后槽牙咬碎。
“这怎么是威胁……”曹月趁我心神震动,奋力推开些许锤柄,踉跄起身喘着粗气,“不过是……公平交易。”
“若我拒绝呢?”
曹月低笑出声,指尖掠过额角疤痕:“那叶姑娘怕是喜服未穿,就要先披缟素了。”她迎着我噬人的目光,慢条斯理道,“我的要求很简单——用盛将军,换我们全身而退。”
“出尔反尔之徒,也配谈条件?”我强压着滔天怒意,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那道悬在桅杆上的身影。脑中乱成一团,掌心的冷汗几乎握不住锤柄。
曹月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弯刀:“除了相信我,你还有选择么?”
尽管章三说过他们只谋财不害命,可我怎敢用盛君川的性命去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我终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好!但你若伤他分毫……”
“这是自然。”曹月干脆利落地打断,抬手打了个手势。桅杆上的绳索缓缓下放,可盛君川腕间的绳结依然紧缚。
此刻我们彻底陷入被动。曹月太清楚盛君川是我的软肋,我狠狠瞪向神武营将士,从喉咙里逼出指令:“……放人。”
当最后一个蛟洋帮众跃回敌船,我死死盯住曹月:“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论武功我不如你,论手段你不及我。”曹月突然抓住抛来的缆绳,衣袂翻飞间已荡至半空,染血的衣袖在海风中猎猎作响,“盛将军既入我手,便是我的战利品。有本事——”她落在敌船甲板上,黑帆应声鼓满长风,“就来抢回去!”
盗船如离弦之箭破浪而去,我徒劳地伸出手,只抓住一把带着腥咸的海风。
“三哥!快追!”我急得几乎要呕出血来,曹月这手操作简直刷新了我对“无耻”二字的认知下限。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抢的还是我的男人,这口气要是能咽下去,我名字倒着写!
章三重重叹了口气,布满老茧的手掌拍在舵轮上:“叶姑娘,不是不追,是追不上啊!海龙号满载货物,船身笨重,就算把帆扯破也赶不上蛟洋帮那些轻捷的快船。”
这话像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我浑身发冷,仿佛瞬间坠入万丈深渊。空气突然变得稀薄,眼前阵阵发黑,我踉跄着扶住船舷才没倒下。
“小嫂子!”王五带着将士们围上来,个个面露忧色。
我闭眼摇头,指甲深深掐进木栏里。没人看见我藏在袖中颤抖的手,也没人知道我此刻心乱如麻。睁开眼时,那艘黑帆船已快要消失在海平面。夕阳将海天染成血色,也染红了我盈眶的泪水。
正要转身,却见王五他们齐刷刷跪了一地。
“这是做什么!”我急忙去扶,却被他们固执地避开。
王五抬头时虎目含泪:“都怪我!请小嫂子重罚!”其他人也跟着请罪,甲板上顿时一片嘈杂。
“都起来!”我厉声喝道,前所未有的怒气让众人俱是一震,“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待他们惴惴不安地站定,我强压烦躁指向王五:“五哥,你说,究竟怎么回事?”
原来在我与曹月交手时,有个蛟洋帮众谎称有要事相商,将盛君川诱至船舱暗处。王五本想跟随,却被以“机密要事”为由支开。
“要是我当时坚持跟着……”王五说着又要下跪,被我一记眼刀钉在原地,“大将军要是有个万一,我……我以死谢罪!”
“闭嘴!”我打断他的丧气话,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现在要做的不是寻死觅活,而是想法子把人抢回来!”
如此看来,曹月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劫走盛君川。表面上的比试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目的是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暗中对盛君川下手。她想必早就清楚自己胜算不大,所以根本不在意比试结果——只要掌握盛君川这个筹码,我就只能任她拿捏。
但曹月为何如此笃定能顺利掳人?若不是昨夜那场暴风雨让盛君川虚弱至此,就凭那几个海寇,岂能近得了他身?难道连这场恰到好处的晕船也在她算计之中?可知道此事的除了我,只有章三……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向船尾。
章三正全神贯注地掌舵,坚毅的侧影与往日并无二致。按他先前说法,他与盛君川相识全因东家引荐。海龙号的船主,怎会与海寇有所勾结?
若真如曹月所言,此次袭击是受人所托,且对方对我们的行程了如指掌,那选择在抵达台宁前动手确实是最佳时机。或许今日的袭击,本就是计划中的一环。
曹月大费周章掳走盛君川,所图为何?是为安庆军情,还是要利用他安庆大将军的身份?念及此处,心头焦灼稍缓。既然盛君川对她有利用价值,至少在目的达成前,她定会保他性命无虞。
只是曹月临去时那句往后便是我的人,实在令人火大。盛君川那个感情迟钝的家伙,向来对旁人示好无动于衷,更别说我们之间早已心意相通。纵使对他千万个放心,可这般明目张胆的挑衅,我断不能忍。营救计划必须立即提上日程。
小嫂子!王五的悲呼打断我的思绪。只见他佩刀已然出鞘,眼看就要往颈间抹去,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住手!我疾步上前扣住他手腕,现在不是以死明志的时候。将方才的推断细细说明后,我环视众将士,当务之急是尽快与台宁水师汇合,查出蛟洋帮巢穴。与其在此谢罪,不如留着力气随我去把你们将军抢回来!
听我这般分析,将士们紧绷的神色稍缓,但眉宇间的忧色仍未散去。毕竟主帅落入敌手,任谁都无法真正安心。
我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焦虑,故作轻松地扬起嘴角:“你们怎么都忘了?那可是单枪匹马闯过北漠王帐的盛君川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锤柄,声音里带着刻意营造的雀跃,“说不定等我们找到他时,他早就反客为主,正坐在蛟洋帮大帐里等着我们接他回家呢。”
这话仿佛投入静湖的石子,顿时激起层层涟漪。
将士们眼睛一亮,纷纷说起五年前大将军如何孤身潜入敌营,不仅取回布防图,还顺手烧了敌军粮草。那些我从未听过的传奇战绩,此刻化作温热的暖流,稍稍驱散了笼罩在甲板上的阴霾。
待安抚好众人,我转身走向船舱。当舱门隔绝所有视线,强撑的从容瞬间崩塌。我把自己重重摔进床榻,将脸埋进还残留着他气息的锦被。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如同昨夜狂暴的海浪,汹涌地浸湿了绸面。
指尖死死攥着被角,我在泪水中恍惚看见他被吊在桅杆上的模样。心口传来真切的绞痛,仿佛有双手正在活生生剜走最重要的部分。
“盛君川……你这个笨蛋!”泪眼朦胧中,我忍不住气恼地捶了下枕头——什么安庆战神,什么沙场阎罗,竟被个女海寇轻易绑了去?这说书先生都不敢编的荒唐事偏让我遇上!更可气的是枕边那枚爱凤通讯器正静静躺着,想必他当时走得匆忙,压根没想过这趟出门会是有去无回。
蜷缩在逐渐冰冷的气息里,我盯着舱壁摇曳的灯影。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曹月既然大费周章抓人,定有所图。台宁水师、沿海暗桩、商队眼线……无数念头在脑中翻涌,直到泪痕干涸在颊边,终是抵不住身心俱疲,沉入不安的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