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翊行泅渡洪流，来到玉平山的山坡上。
素来高贵清华的皇子，此时满身泥水，甚为狼狈。
顾不上去拧干湿衣，他忙取出油布包裹，将自制的火药取出，安置在山坡薄弱处。
此刻，雨势仍旧很大，天也彻底黑了下来。
若将引线拉得太长，势必会被雨水熄灭。
他回眸望了眼黑黢黢的滑州城，眉宇间深深一道折痕。
一个一个的大浪打来，重重拍击在山石之上，溅起一阵浪花。
他低头朝火折子吹了几吹，火星子燃起，一同点燃了那沉寂而深邃的眼眸。
没有片刻的犹豫，伸手点燃了引线。
“轰隆！”
随着闷雷般的爆炸声响起，他几乎是同一时间纵身跳入了洪流。
“轰隆隆！”
紧跟着，又是几声巨响传来，山体晃动，洪流霎时朝一个方向急速涌动。
赵翊行眉头一皱，愈发用尽内力朝左横向泅去。
然，洪水退却，迅如闪电，带着卷走一切的力量，骤然朝山体凹陷处倾泻而去。
再厉害的功夫，在天危地怒前，都是微不足道的。
赵翊行被狠狠卷至一处暗礁，后脑撞上礁石，猛地一阵晕眩。他本能地抱住礁石，十指如铁钳般死死地箍着。
意识很快陷入一场遥远的隔世梦境…
天禧十三年盛夏，酷暑难耐，皇子读书的尚书房里安着不少降温的冰鉴，凉意习习。
十二岁的赵翊行端坐在书案前，凝神翻阅着《大学》。
今日，会有新的夫子前来授课，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忽然，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以为是新夫子来了，赵翊行掀起眼皮去看，却见是一个“小青团”滚了进来。
且一骨碌，就滚到了他的脚边。
“大殿下...？”稚嫩的嗓音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腔调，听起来很窝心。
赵翊行低眸，见到的是小表妹方甜沁。
她穿着件青绿色襦裙，也正仰着圆圆的小脑袋抬头看他。
杏仁般的大眼睛闪烁着亮亮的光，小嘴儿红艳艳的。
天气热，她粉雕玉琢的小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香汗。
在记忆里，她似乎一直都是这么可爱的。
“怎么跑孤这儿来了？”他微拧眉，声音不自觉地放低。
小姑娘没回答，往冰鉴瞟了一眼。
赵翊行有点领悟，“想吃冰？”
小姑娘点点头，可有语气犹豫地：“可爹爹不让我吃冰...”
敢情是想拿他当挡箭牌？赵翊行失笑。
不过，谁会拒绝一个可可爱爱的小丫头呢？
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她不过是想吃碗冰而已。
他起身走到冰鉴旁，从里面取出了一碗冰沙，上面还有些红豆。
“吃吧，孤不会告诉你爹爹的。”
“拉钩。”
“拉钩。”
“嘻嘻，谢大殿下。”方甜沁接过白玉碗，笑得很甜，和她的名儿一样甜。
小身子坐上椅子，赵翊行也不再折回去读书，就站在一旁，有趣地看着雪白的冰沙融化在她编贝似的细齿间。
窗外的白兰，花朵半开，文文静静的香气似有若无地飘进来。
吃了会儿，小姑娘就觉得太凉了，放慢了些动作，还时不时地往门口望去。
赵翊行察言观色，大概猜到新来的夫子是谁了。
想必是他的表舅舅，原大理寺卿，方晏清了。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小姑娘二话不说，把冰碗强行塞回他手里，动作极快地溜下椅子，就往门外跑。
赵翊行看得微愣。
小短腿，跑起来倒还挺快。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来人正是方晏清，在踏进尚书房前，还是逮住了藏在一簇绿竹里的女儿。
“沁沁，你怎地跑这里来了？”他眉眼微沉，这丫头，叫他一顿好找！
方甜沁半步半步地挪出来，期期艾艾地：“爹爹怎地知道我藏在这里？”
她明明穿着绿色衣裳呀！
赵翊行站在窗边，见状，再次失笑。
小小年纪，也想糊弄大理寺卿？！
“你吃冰了？”
“没...没...没吃...”小姑娘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回答得底气不足。
末了，小手还抹了把唇角的红豆沙。
方晏清被气笑了，对一旁的宫女道：“把她送去皇后娘娘那儿吧。”
小姑娘乖乖地跟着宫婢离开，三两步之后，倏地回眸，朝窗边的暗蓝色蟒袍少年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如同那开在暖阳下的白兰，娇娇嫩嫩，清丽脱俗。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秘密。
当时她十岁，跟着刚晋升为大学士的父亲进皇宫。
之后，莫名其妙地，方甜沁竟在父皇与母后的应允下，也进了尚书房，与他一起读书。
春去秋来，有一年的夏日特别炎热。
赵翊行苦夏，御膳房准备的膳食十分清淡，两三个月下来，身子清减不少。
如今，秋风一起，胃口便好了许多。
这日，御膳房送来尚书房的菜肴甚是丰盛，有樱桃肉、百鸟朝凤、黄焖鱼翅等等。
宫人布好菜，过来请他入席，“殿下，午膳已经备好了。”
“嗯。”他起身，走出屏风，身后跟着身穿浅绿色绣帔的小姑娘，亦步亦趋地迈着小短腿。
她总是很乖，每每用膳，总等他入座后，才乖乖地坐在一角。
但当他拾起筷子，还没来得及夹菜时，只见她飞快地伸了手过来。
那手白白嫩嫩的，十指纤细，搭着青玉筷，颇为赏心悦目。
是的，在吃上，她是从不与他客气的。
“大殿下，吃樱桃肉。”她声音清甜。
倒是没料到她会把肉夹给自己，赵翊行笑了笑，“孤自己夹就好。”
“这是大殿下爱吃的，第一口当然要给大殿下。”
“谁说这是孤爱吃的？”他忽然就很好奇她的情报来源。
“皇后娘娘呀！”方甜沁眉眼天真地笑开了，“她说大殿下就着樱桃肉，能吃一大桶白米饭呢！”
说罢，她那双大大的杏眼亮晶晶的，小星星似的，一闪一闪地看着他。
桶？！她确定？！
赵翊行眉梢微微抽搐，“母后还与你说了什么？”
希望别太离谱！
方甜沁忽地想到什么，小脑袋羞涩地低了下去，一双桂圆核般乌亮的瞳仁不安地左右乱动。
“没...没...没了...”
“从实道来。”他声音刻意低沉了些。
“真的，我保证！”她竖起三根手指发誓，“皇后娘娘真的没说要让大殿下长大了娶我。”
“...”
蓦地，心湖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漾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不大，但余劲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