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奥薇拉?”
当老师对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便意识到自己可能身处一个永无止境的梦境之中,眼前所见的一切并非真实,耳中所闻的一切皆是虚幻,就连心中的思绪,也有可能不是出于自身的意志。它来自于冥冥之中不可违逆的力量,窥探你的情感,窃取你的思想,然后,重现你的记忆。
于是,在一年四季,索森山脉最明媚的阳光中,我又看到了盛开的紫罗兰花,以及在花丛中向我微笑的那个身影。我曾经越是想要见到她,现在就越是对她的出现感到迷惘,因为那似乎证明自己总是走在一条似曾相识的道路上,从来不曾真正挣脱过去,迈向未来。
而关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也唯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我不知道,老师。”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有些害怕,怕老师用失望的眼神看着我,怕她对我失去信心,更怕她轻轻摇头,用悲伤而又无可奈何的语气对我说:“看来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迷惘、没有成长啊,奥薇拉。”尽管知道她只是一个幻象,但我的情感依然被她牵动着,因为所有幻象都来自我的记忆,是旧日的一段残影,难道可以因为它是虚假的,就否认自己的过去吗?
我低下头,准备承受老师的批评或责怪。
但听到的只有一声释怀般的轻笑:“看来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寻找,没有放弃啊,奥薇拉。”
一直都在迷惘,没有成长;一直都在寻找,没有放弃。明明是同一件事,可如果用不同的说法表述,就会让听者产生不同的情感。我终于可以确信,就算是残影,眼前之人也是我生命之中最真切、最温暖、最不可取代的记忆之一,她从不曾离我而去,只是默默地守护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而已。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瞬间,名为奥薇拉的少女一度产生了哭泣的冲动,却硬生生地忍耐住了,不是因为在幻境中哭出来是很丢人的事情,而是因为即便在幻境中,她也不希望自己在老师的面前暴露出软弱的姿态。
不要再让身边的人为你担心了啊,奥薇拉。
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对我说过。
我告诉它,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并且,我说到做到。然后才缓缓仰起头,向老师露出一个可能比哭泣还要难看的笑容吧,我确信眼泪都已被带走,蒸发在阳光的最深处,可依然看见老师轻轻伸出手,为我拭去了眼角边一抹不存在的泪痕。
“真是辛苦你了。”她温柔地说道。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
那之后,我和老师聊了很多,关于我离开索森山脉之后的经历与见闻,关于我的同伴和旅途中邂逅的形形色色的人们,关于一本我正在创作却不知何时能写完的小说,还有一些自己的心事与烦恼。我的本意不是求助或者宣泄,只是单纯的倾述而已,就像离乡远行后终于归来的游子,忍不住向亲人朋友炫耀自己这一路上的经历,却总是刻意忽略了其中的种种险阻与波折。
老师大概也理解我的心情,所以只是倾听,不曾打断。直到我将所有能说的事情都说完了,她依旧没有任何回应,我才鼓起勇气问道:“……所以,老师,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她没有问答,而是反问我:“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奥薇拉?”
我自然知道的,实际上,就在我坠入回忆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了,但,这正是我对老师出现于此感到疑惑的原因。
“这里是……圣杯制造出来的幻境吧?”我犹豫地说道,但犹豫并不是因为不确定,而是不想让老师知道自己只是幻境制造出来的残影。诚如前面所言,即便这只是个幻境,但对我来说,她的存在与真实没有任何区别。分不清虚实,或者分清之后仍然选择忽略,固执地遵循自己的情感,这也是凡人的一种特质啊。
“准确地说,这是圣杯根据你和邪龙的记忆创造出来的幻境,你和他将在这个幻境中,进行精神与意志上的斗争,直到其中一方取得胜利,获得尼伯龙根的权限。但世间万物皆有迹可循,看似虚构的幻境也一样,它取自你们内心深处的弱点,或最渴望的事物。”老师耐心地解释,那种语调和神态不禁让我想起了多年以前她在开阔明亮的花园温室内为我上课时的场景。
所以,我也仍像当时那个懵懂无知的女孩一样,只知道复述她的问题,表现出单纯的思考:“我的弱点?邪龙的渴望?”
“没错,很巧的是,这两者都与同一种事物有关系,这就要回到我一开始询问你的那个问题上了。”
老师稍作停顿,然后一字一句,十分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最开始的问题:“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奥薇拉?”
“我——”我张了张口,却哑然无声,说不出半句话。
老师微微一笑:“看啊,这就是你的弱点了,奥薇拉。就连身为奥秘王权、自以为无所不知的你,也会有自己不知道、不了解、甚至不曾接触过的知识。你是单纯地畏惧它吗?还是对它表现出来的不可预测的形态感到害怕,唯恐自己无法彻底掌控它呢?如果你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就能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了。”
老师的说法让我感到赧然,只能小声辩解:“我、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无所不知,老师……”
那让我听起来就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掌握了一点点知识,便以为看透了世界的秘密。说实话,我曾经十分讨厌那样的人,如今还好,只是有些同情而已。
“可我所看到的、所听见的、所感受的,都在向我揭示这个事实。”老师伸出手,轻抚我的面颊,她的指尖带有一股老树般柔韧的皱纹和微小的芳香,那正是她在漫长的自然岁月中沐风栉雨、逐渐沉淀下来的智慧,远比任何年轻人自诩的学识或眼界更加深奥:“自从进入渊底之后,你所做的一切,所为的一切,难道不都是证据吗?你总是在想,我知道那么多大家不知道的事情,掌握着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可它们并不是因为我的细心观察或日常积累而获得的,仅仅是因为我拥有王权的力量,便能凌驾于世间的一切知识之上吗?既然如此,拥有这种力量的人更应该承担起重要的使命,去实现一般人做不到的伟业……奥薇拉,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这么想的呢?”
我哑口无言。
老师完全猜中了我的心思。
果然,在她的面前,我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什么都藏不住啊。
“我不会说这样不行,奥薇拉,因为你已经是个成年人,而且很聪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但我希望你不要给自己太大的负担,偶尔也相信一下身边的人吧,尤其是,你一如既往,深深爱着的那些人啊。”
老师语重心长地说道,听到最后那句话时,我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孔,随即又是许许多多人的影子从脑海中掠过,飘向未知而遥远的地方。尘世间熟悉的灵魂一再出现,却倏忽即逝,仿佛走入我生命的理由只是为了离去。我一度感到迷茫,然后是恐惧,最后选择面对,这样的过程是接受现实的过程吗,还是像老师说的那样,因为深深地爱着,所以才能下定勇气?
“果然,”老师无奈地笑了,“对你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想要领悟爱是什么,该怎么去爱,或者该如何发现爱的存在,依然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啊。”
可是,老师刚刚还说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而且还夸我很聪明,为何现在又改口了呢?
“那,对老师您来说呢?”我忍不住问道:“对您来说,爱又是什么?”
“……”老师思考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用苍老而温和的声音说道:“爱是毒药,在心肠肝胆里翻来覆去;爱是歌声,在虚无的荒国里流浪;爱是刀剑,如生命的顽强不息。像树木一样生长,接受阳光和雨露的滋润,尘世中等待着千百年,直至鸟兽与岁月同样繁衍,种子与记忆同样生根,那无疑是爱;或像旅人一样行走,见惯世间奇妙的风景,执着地追求一个相似的灵魂,直至理想与岁月同样沉淀,愿景与记忆同样发酵,那样的或许也是爱吧?”
我眨了眨眼睛:“听起来就像诗歌一样,这是老师的亲身体会吗?”
“有时候是,但大部分情况下,这是凡人的共识,只是他们自己未曾发现而已。”老师向我笑了笑:“如果你也不理解的话,何不去向他人寻求答案呢?在这片幻境中的,可不止你一个人的记忆啊。”
老师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这个幻境是由我和邪龙的记忆共同构成的,我所畏惧的事物,以及邪龙所渴望的事物。二者凑巧都是相同的,我畏惧着爱,是因为对它一无所知,明明知晓一切,却唯独不知晓爱为何物的人啊,心中一定很害怕吧?可邪龙呢?他为何渴望着爱呢?我原本以为,像那样邪恶、贪婪、暴虐而又不知疲倦的灵魂,应当渴望着灵魂中更为本质的欲望,比如力量,权力,或者说……无可替代的尊严。
唯独不该是爱吧?
如果说邪龙尼德霍格只是一条渴望着爱的可怜的巨龙,乐园乡亚述的妖灵们、英雄伊塔洛思、还有亚托利加大地上深受其害的人民,难道不是应该感到荒谬和可笑吗?
“很难理解,是吗?”老师轻声道:“如果感到疑惑的话,不妨自己去看一下吧。”
亲眼见证,一个关于爱、自我、争斗和绝望的故事。
邪龙尼德霍格和他所追逐的世界。
……
林格凝视着奥薇拉平静的睡颜,少女长长的睫毛在提灯摇曳的光线下投下细密的阴影,仿佛只是沉浸在一个寻常的梦境里。然而,她紧抿的唇线和偶尔轻蹙的眉心,却泄露了那梦境绝非平和。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一同站在这艘古老战舰——尼伯龙根的核心,那扇镌刻着无数复杂、扭曲、仿佛活物般脉动纹路的巨大金属门前。
门扉的材质与舰体一致,暗沉的黑曜石色泽仿佛将周围的光线都吸收殆尽了,唯独中央有一个醒目的、与奥薇拉手中长老节杖形状完美契合的凹槽。空气中弥漫着浓稠的魔力,源自圣杯的邪异与源自龙血结晶的古老威压在此处交织,几乎令人窒息。
然而,当奥薇拉轻轻将作为密钥的长老节杖插入中央的凹槽时,门扉上那些幽绿色的纹路骤然亮起,犹如巨人体内的无数血管般,沿着地板和墙体不断蔓延,暗沉的舰身内部,邪异的光芒忽明忽灭,整个尼伯龙根仿佛从亘古的沉睡中短暂地苏醒了一瞬,发出了一声低沉而满足的叹息。
与此同时,奥薇拉的身体也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如同断了线的人偶般,安详地陷入沉眠。林格的反应快得惊人,在她倒地前便已伸手将她接住。掌心传来的触感如此柔软,就像捧着一朵轻飘飘的紫罗兰,少女的身体温热,呼吸平稳,除了意识沉寂,并无其他受伤的迹象。
“奥薇拉小姐!?”塞莱娜发出一声惊呼,但很快就被蕾蒂西亚打断了,后者竖起食指,朝狼人少女“嘘”了一声,让她安静下来。
正如之前奥薇拉提到过的,她将与邪龙残留下来的意识对抗,争夺尼伯龙根的控制权。
谁也不知道这个过程将持续多久,或许只需短短的一秒钟,或许要经历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的时光,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如何,现在的他们只有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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