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青衣道人手持书卷，闲倚栏杆，看到这一句时，下意识将目光移到了院中，春雨泠泠，花落满径，无端惹人愁绪。
清阴愈浓，粉红渐消，方觉春暮。
他向来是个坐不住的，莳花弄草并不适合他，只是他的小徒儿深谙此道，于是他这院中从未缺过花草点缀。
因为小徒儿的存在，不少鸟雀儿都格外偏爱他这峰头。
就连灵兽峰的那群灵兽，都会时不时偷溜过来，先偷吃一两颗灵果，再蹭到小徒儿身边撒娇卖乖，然后被着急忙慌赶来的小弟子给逮回去。
小徒儿性子狭促，既默许了那些灵兽偷溜过来，也不阻拦那些小弟子将灵兽给逮回去，偏爱在一旁看热闹。
偶尔见那些灵兽可怜巴巴的，还要暗暗投喂几颗果子，或是偷偷给它们塞点儿口粮，更是勾得那群灵兽一找到机会就往这儿跑。
后来次数多了，灵兽峰若是发现丢了灵兽，小弟子们也只往主峰来找，十有八九都在这儿，一逮一个准。
惹得林师妹和章师弟对小徒儿的天赋眼馋不已，时不时就来主峰晃悠，意图将他的小徒儿拐走。
呵，真当他是死的？
好在小徒儿还是向着他的，坚定选择他不曾动摇（骄傲.jpg）。
不过随着小徒儿的离开，他这儿也冷清了不少。
小徒儿临走前留下的那一篮花儿，除了被他挑走的那枝山茶，剩下的都被闻讯而来的众人给瓜分了。
先是他的四个徒弟你一枝红梅，我一束玉兰的挑了大半，后面陆尘、程玉和洛诚那三个小家伙不知从哪得了消息，也巴巴地赶来各自讨了一枝。
然后是他们寻仙宗德高望重的太上长老——他最“敬爱”的师叔，还有他那群不省心的师弟师妹……
最后就连玄机子那个神棍和回春谷的那位陆少谷主也找来了。
他本不想给，可他们都以小徒儿的友人自居，又说了一堆的好话，他终究还是松了口。
于是满满一篮子的花儿，他愣是只留下一枝红艳似火的山茶。
什么，这不是他的小徒儿留给她二师姐的赔礼吗？
原先确实只有二徒弟知道，赔礼自然也是她的。
奈何他的徒儿们个个聪慧过人，小徒儿虽从未显露过自己的真身，却也不曾特意遮掩过，再加上二徒弟当时露了端倪，于是一个两个拼拼凑凑就把真实情况给还原了。
知道的人多了，消息自然也就传出去了。
二徒弟冷眼看着那篮子里的花儿越来越少，却从未阻拦。
“既然不舍得，又为何同意送人？”
他委实不解，若是大徒弟他们也就罢了，好歹都是嫡亲的师兄弟，可为何还要给其他人？
毕竟是小徒儿亲口所说要给她二师姐赔礼的，她就算是不给，别人也不能说什么。
二徒儿点了点头，随即却又摇了摇头：“确实不舍，可……我更不想小师妹被人遗忘。”
遗忘吗？多令人无奈的词，更令人无奈的是，二徒儿所说的很可能成为现实。
就像千年前的那位陵光神君，如今又还有多少人记得呢？
那他的小徒儿呢？只要想到那个可能，他就觉得心口一痛。
“她是……朱雀，是护佑万民的陵光神君，可她更是我的小师妹，是寻仙宗掌门的关门弟子——颜初。”
第一次听二徒弟说这么长一段话，他着实是吃了一惊。
所以小初啊，真不是师父不帮你隐瞒，实在是你师兄师姐他们“瞒不住”消息，再加上玄机子那个神棍也在一旁推波助澜，为师也无能为力啊！
如今，这修真界怕是连三岁小儿都知道陵光神君——颜初，舍身救世的故事了。
想到这儿，青衣道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小徒儿若是知道了，大约会很郁闷吧……
“啾啾~”
一只小雀儿冒着雨从远处飞来，落到了青衣道人的手边，歪头瞧着他，似在好奇他为何发笑。
“哈哈……倒是差点儿把你给忘了。”
道人抬手端过旁边放着的一叠糕点，碾下一点儿碎末放到这只小雀儿的面前。
这小家伙据说是他的小徒儿在游历途中遇到的，在他卸任寻仙宗掌门的那天，被另外三位神君的化身给送来了。
没错，他终究还是对宗门那“不近人情”的规定下手了，凡人皇朝的帝王都能禅位，他一个掌门，退个位又怎么了？
瞧他大徒弟干得多好！
无事一身轻的青衣道人不由扼腕，果然，他早就该这么干了！
（太上长老：罢了，你是掌门，你说了算……）
不然，说不定当初他还能陪小徒儿外出游玩一番，多陪她一段时间呢~
与他一同卸任的还有顾澜这个剑峰长老。
此次魔修入侵寻仙宗，楼霄那孩子在对敌时受了暗算，险些入魔，顾澜身为师尊，自然不能放任不管。
他这位不通俗物的小师弟，决定带着那孩子外出寻找能解决这一隐患的机缘，于是剑峰长老这个重担就落到了洛诚那小家伙的身上。
皆大欢喜，就是师叔貌似被气得不轻，吹胡子瞪眼的，最后摇着头说管不了了，把门关得震天响！
彼时，那位第一次见的孟章神君，看到他就不由愣神：“难怪……难怪那小丫头会那么问……”
另外两位的神色也很是古怪，似在透过他看什么人。
他隐约察觉到什么，却不敢去深想。
可他好歹也是寻仙宗的前任掌门，客人来访，他总要周全礼数：“见过三位神君，不知三位前来，所为何事？”
他自是知道与小徒儿有关，可这三位的身份不同寻常，他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对方说明来意。
白发虎耳，浑身少年气的监兵神君拎着一只小雀儿在他面前晃了晃：
“这是那小丫头……颜初捡到的，之前被留在外面，一直叽叽喳喳地吵着要找她，听说那小丫头自小在寻仙宗长大，我们就带这小东西过来了。”
一旁的俊美青年笑盈盈的接话：“我们一路游玩，路过此地，于是前来叨扰，顺道带这小家伙过来看看。”
只是顺道？
“此外，”那位温和宽厚，不知历经多少年岁的执明神君将目光转向了远处的群峰，山间的流云，似探究，似怀念：“我们也想看看那小丫头成长的地方。”
“我们和她走过一段路，遇到有需要的人，她总会伸手帮扶一二，却也把握着分寸，不过分干涉，也不冷眼旁观。”
“我曾劝她不要过多牵涉红尘，以免伤人伤己，可她却说——早已身在红尘，又何谈牵涉？”
“她说她喜欢这万丈红尘，人间烟火，也爱这世间的山川草木，走兽精灵，还说要带我们一起去看看——看看这由我们守护的大好河山，繁华人间。”
说到这时，那位神君顿了顿，再开口时已带上了叹息：“唯有在谈到后半句时，她迟疑了。
‘我无意伤人，可若当真如此，确是颜初之过……日后，我会注意分寸的。’
她确实听进去了，只不过……”
只不过——考虑的从来不是她自己。
他默默将执明神君未尽的话语补齐。
“但无可否认，你将她教得很好。”
对方那温和悲悯的目光刺得他心里发疼，不，并非他教得好，而是他的小徒儿本就生了一副慈悲心肠。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师父——或许他最该教给她的是以自身为重？
可他是颜初的师父，更是寻仙宗的掌门，肩上压着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于是那天除夕夜里，他甚至连开口挽留都做不到，只能看着他的小徒儿以守护的姿态，决绝站到了所有人的身前。
“天道残缺，星宿大阵，就是抽取我们四个的力量以维持天地秩序的运转，因此每开启一次，我们就会陷入沉睡，以此恢复。”
自到来后，说了一句便沉默着的孟章神君点明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
“因她之故，天道补全，也就无需我们几个耗尽全力，陷入沉睡了。”
“虽说有些丢脸，我们几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家伙，还要一个小丫头来保护，可这确实是我们欠她的，日后寻仙宗若有需要，可以来找我们。”
分别时，执明神君将这小雀儿交到了他的手里：“这小家伙还是你来照看吧，我们还要到处走走看看——看看那小丫头心心念念的山河人间。”
又是一届招生大会，这还是自他卸任掌门以来的第一次宗门招新。
以往来寻仙宗的人就不少，小徒儿的事迹传开后，来的人就更多了。
再加上他的小师弟顾澜、还有楼霄那孩子最近名声大显……
唉，人太多也是一种麻烦啊，好在用不着他操心了，哈哈！
但他的大徒弟依旧安排得井井有条（看吧，就说他的眼光向来很好╰(*′︶`*)╯），甚至还收了两个弟子，而他另外三个徒儿，也都做师尊了，嗯，他也是有徒孙的人了！
这下师叔总能放心了吧？
瞧啊，多好，每个人都有一个好结果。
青衣道人仰头喝了一口酒，却皱起了眉，啧，这酒莫不是坏了，他怎的喝出一股苦味儿？
可这分明是才刚开坛的，哦，那大约是林师妹的手艺退步了，下次得跟她说说，提点儿意见。
不少新入门的弟子都围在广场，瞻仰新立的朱雀雕像，直至早课钟声响起，才一哄而散，每次离开，底座前总是摆满了各色鲜花、瓜果和点心。
若是小徒儿知道了，那表情肯定很精彩。
哈哈哈，可惜了，他是看不到了……
青衣道人倚着雕像又灌了一口酒，轻轻将手中的一朵栀子花放到了雕像上：
“这是今年新开的栀子花，为师一直在你院中守着，就为了这开的第一朵，瞧，师父对你好吧？”
“哈哈，看在师父对你这般好的份上，想来也不会介意为师吃你几颗灵果喽？你不说话，为师就当你同意了哈！”
他也当真拿起雕像前摆着的一颗灵果，擦了擦就往嘴里扔，时不时啜饮一口清酒，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
缕缕清风拂过，远处云海翻涌，近处花影摇曳，莫愁春已尽，夏亦有好景。
直至腰间葫芦里的酒喝尽了，雕像前的灵果少了大半，青衣道人才施施然站直了身子，理了理衣袍，然后轻抚着雕像，郑重告别：
“如你所言，须先入世，方能出世，师父也想去看看，你那一心要守护的世间究竟是何模样。”
“归期不定，想来短时间内，大抵是没法再来陪着你了……”
青衣道人悠悠走远，一只小雀儿扑腾着翅膀飞到了他肩上，他抬手点了点小家伙的脑袋，笑意盈盈：“忘不了你的。”
随即抬手向后挥了挥，却并未回头，只是悠然迈着步子，走向远方。
而雕像旁，新上任的苏闻掌门领着三个师弟师妹，目送着自家师尊走远，直至那道青色身影化作一个黑点，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
半晌，他率先收回视线，将手中的栀子花放到了道人先前放下的那一朵旁边，陆纤凝三人也是有样学样，将手中的栀子花一一摆好。
雕像前多是鲜艳名贵的花卉，他们的小师妹自然也喜欢，只不过，她对这素白的栀子花向来要偏爱两分。
如此也好，多些品种、颜色，想来小师妹看了也欢喜。
苏闻看着身旁的师弟师妹，无奈叹了口气：“都回去吧，还有公务没处理呢，师尊临走前将宗门交到我们手里，可不能松懈。”
景然笑容温和，点头应了声“好”，齐安抱怨连连，脚下倒是诚实地往书房走：
“知道了知道了，怎么这么多麻烦事儿要处理啊？难怪师尊要撂挑子不干了。唉，小师妹，那师兄就先去忙了，下次再来看你啊！”
陆纤凝看了看走远的三位师兄弟，又转头看向雕像，视线在雕像前空了大半的瓷盘上扫过，歪头想了想，认真说道：“下次，师姐也给你带。”
清冷女修如同完成一件大事般松了口气，方才抬步追上不知何时停了步子等她的师兄弟们。
夏已至，蝉声噪，何须恼？正值榴花红，栀子香，荷花俏。
且静听松涛，或有故人入梦来，笑语问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