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陆柏文的动作并不算快。
他从前几乎没有进过厨房，而今做甜汤也是第一回，好在甜汤的做法并不算难，就算是新手也能上手。
他细心地切开红枣，挑出里面的枣核，将所有的食材放进锅中，点着了火，慢慢熬煮起来。
崔明玉不敢动。
她甚至连目光都不敢移开一下，唯恐自己一错眼，陆柏文就会往里面加什么不该加的东西。可明明他所有的动作都在她的视线之中，崔明玉仍觉得身体寸寸冰凉。她的双脚好似被抽干了力气，竟连转身离开的力气也无。
于崔明玉而言，甜汤有另一层深意。
不只是她母亲柳氏用甜汤来给顾老夫人下毒，在上辈子，她也常常到陆家来给顾宝珠熬煮甜汤，同样的，柳氏用来害顾老夫人的毒药，那种不易察觉，能让人的身体慢慢衰败下去的毒药，也比她下到甜汤里，喂给了顾宝珠……
若不然，上辈子的顾宝珠如此年轻，怎么会这么早就去了？
她也是不想的。可她想做陆夫人，顾宝珠不得不死。陆夫人的位置不空出来，怎么能轮得到她？
她做事隐蔽，除了她与柳氏二人之外，无一人知晓。而顾宝珠身边被她买通的小丫鬟，也在顾宝珠离世之后被她处理掉。
本该不会被人知道的才对。
陆柏文忽然做甜汤给她喝，难道是知道了什么？
崔明玉心神大乱。
慢慢的，在二人的注视之中，锅中的汤水沸腾翻滚，空气中也开始有甜香逸散出来。崔明玉屏住了呼吸，唯恐毒药会顺着呼吸蔓延到自己的四肢百骸。
陆柏文揭开锅盖，舀了一小碗甜汤，端到她的面前。
崔明玉不敢喝。
她勉强笑道：“文郎，我还不饿……”
陆柏文端着碗，手很稳，他目光幽沉：“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你不愿喝吗？”
“……”
崔明玉又说：“这……这汤太烫了，你先放着，我过会儿再喝。”
“好。”
陆柏文把汤放下，却并未罢休：“我在这儿陪你，等它凉。”
崔明玉勉强弯了弯唇角，眼皮一跳一跳，好像催命的符号。
厨房开了窗，夜风轻轻吹着，没一会儿，滚烫的热意便降了下来，甜汤也到了适口的温度。 崔明玉再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在陆柏文的注视之下，她抖着手，到底还是端了起来。
没关系。她在心中想：方才她全都看在眼中，这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甜汤，什么也没有加。
这么想着，她慢吞吞地将一小碗汤都咽下了肚子。碗很小，她吃的很慢，也费了不少时间。
最后一滴甜水入肚，她讨好似地朝陆柏文看去：“文郎……”
陆柏文忽然轻笑一声，烛火明灭，他半张脸隐在暗处，凉薄的声线似无常勾魂的绳索：“崔明玉，你这么放心，就不怕我在里面加了什么？”
崔明玉心下大骇，手一抖，小碗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碎瓷片四溅，她却顾不上理会，弯腰哕声去抠自己的喉咙，动作急切，仿若下一瞬就会没了命。
陆柏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将她的狼狈全收入眼中。
半晌，他才慢悠悠地问：“你怕我加什么？”
崔明玉仰起头，通红的眼圈泛起泪花，眼泪里却满是惊惧，仿若在看一个现世的阎罗。他的面庞不复往常的温润文雅，眼底冰冷，如覆寒霜，明明仍是俊秀的模样，此刻在崔明玉的眼中，却好比青面獠牙的恶鬼。
他语调轻缓：“你也知道，你娘用来害人的毒药，并不好找。”
不好找，但不是找不到。
崔明玉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任碎瓷片扎破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疼痛却没法让她分出半分心神。她满脑子全是：他知道了！
他一定是知道了！知道了顾宝珠的死因！知道她给顾宝珠下了毒！
而他也是真心恨她，真心想要了她的命！
“文、文郎……”
崔明玉膝行过去，想抱住他的腿，却被他先一步躲开。她狼狈地趴在地上，泪流不止：“你不要这样对我……”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听你的话，以后我会真的会听话，我会待在家中，好好教养我们的孩子，就像你先前说的，你、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崔明玉泣声道：“你再信我一回！文郎！”
陆柏文冷冷地道：“我已经给过你机会。”
崔明玉无话辩解，只能不住的摇头：“不，不……”
陆柏文从怀中掏出一封提前写好的信，递到她的面前。崔明玉犹如见到一根救命稻草，连忙看了过去，却发现信封上书“休书”二字，她脸色一变，又连忙往后退去：“不，不要！”
“文郎！你再信我一回！”崔明玉急急忙忙说：“你别休我，你不要休我……你要我做什么都行，真的，做什么都行！”
陆柏文：“当真？”
崔明玉慌不择路地点头，就听他说：“锅中还有甜汤，你都喝了吧。”
崔明玉脸色一滞，抬眼看去，眼底满是恐惧，“我……”
“你不敢喝？”
崔明玉不敢应，也确实不敢喝。
在她眼中，那一锅还冒着香甜气息的甜汤已经变得与砒霜没有区别。
若是喝甜汤，无疑是死路一条，她会像上辈子的顾宝珠那样，很快便只能流连病榻，满脸病容，曾经娇艳的面容变得憔悴枯槁，日复一日消瘦下去，最后，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
她不想死，她还这般年轻，未来还有几十年的活头。老天爷让她重来一回，岂是叫她这么年轻就没了命，还没上辈子活得长久？
与其去死，还不如被休，她尚还年轻貌美，或许还能……
忽地，头顶传来一句冰冷无情的话语：“你若选休书，我便会将你的所作所为都上报官府。”
崔明玉霎时睁大了眼睛。
她倒卖木柴，给三皇子献银，光这两项罪名，便足以让她后半生翻身无望，只能身陷囚牢！
选甜汤是死，选休书，也还是死。
崔明玉跪伏在地上，泣不成声：“文郎……”
可陆柏文已不会再为她心软半分。在一次又一次的试探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他已彻底看透了眼前人，她柔弱可怜的外表下，是一副贪得无厌、自私无情的歹毒心肠。
“崔明玉，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他垂下眼，若叹息道：“可重来一回，你却还是不知悔改。”
“是喝汤还是休书，你自己选吧。”
崔明玉的哭声猛然变高。
但陆柏文没有再看她一眼，将休书丢到她的面前，走了出去。
哪怕走出去很远，还能听到厨房里传来的哭声，陆家的下人探头探脑，连老夫人屋中的窗户都开了一个口，听外面的动静。
陆柏文并没有解释，他立于院中，抬眼看天上的明月。可明月被云遮掩，连月辉都不泄露分毫。明月高居于天，再也不会入他怀。
甜汤里什么也没有放，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甜汤而已。
可他知道。
恐惧，也能杀死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