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
曹操踱步在廊下,曹昂侍立一旁,随着曹操来回行走。
曹昂一抬眉目,就见到了曹操微微肃然的侧脸,以及蹙起的眉宇,一副忧思的模样。
垂下抬起的眉目,曹昂心下感喟了一声,时局如此艰难,难怪父亲一副愁容。
旬月前,他们一行人在大河南岸,谋画着渡过大河施援于袁氏,然而被秦王麾下的黄权、马超所阻,不得渡过大河,踏上河北之地。
紧接着,他们收到消息,袁尚战死于河间,河北州郡官吏,莫不归效秦王,他们也就没有了渡河的必要,于是退兵还归了许都。
如今河北为秦王所得,也就意味着,当今天下的十之六七,入了秦王的治下。
一念至此,曹昂头上青筋微微跳动,不用多想,秦王的下一个目标,自然是中原之地,是兖豫,是许都,也即是他们曹氏。
或谓天子在许,秦王不好以下犯上,可如今乱世纷争,秦王又大势已成,随便寻个借口,如清君侧、辅王室,秦军就可向许都杀来,不用去顾忌在许的天子。
“昂儿。”曹操语气平淡,不悲不喜,他向着曹昂问道:“今下的时局,你有什么看法?说说看吧。”
“是,父亲。”曹昂先是应了一声,而后抛出他心中斟酌出来的看法:“现在河北为秦王所得,而秦王志在天下,即是得了河北,秦军将移师我中原,图谋中原之地。”
“嗯,还有吗?”曹操微微颔首,追问了一句。
“秦王坐拥河北、关中,可以分兵两路,一路出关中,一路出河北,向我中原攻来。”曹昂蹙起双眉,露出忧思:“出关中的这一路,我军可以依托荥阳、成皋进行阻截,只需荥阳、成皋在手,秦军就杀入不了兖州,而河北这一路……”
“河北这一路如何。”曹操延用了一句,继续考效着曹昂。
曹昂语气凝重,叹了口气道:“我方同秦王以大河为界,看上去可以利用大河作为险阻,可大河渡口颇多,处处设阻,难免顾此失彼。”
“况且秦军有并、幽、凉三州产马之地,所蓄战马十倍于我军,往来奔驰,伺机而动,我军只怕追不上秦军,容易被秦军调动的疲乏不堪。”
“是故,大河这条防线,孩儿深以为忧也。”
“你说的对。”曹操点了点头,他目光飘远,望向黯淡的天际线,无奈的道了一句:“昔日为父设阻于大河,却是没有拦住袁绍,袁绍直突抵至官渡,如今秦王文韬武略胜于袁绍,自是难以阻截秦王。”
“是否还在官渡进行阻截?”曹昂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曹操失笑道:“有些招数用了一次,第二次就不要再用了,再次用出来也是失败的结果。”
“有袁绍为戒,秦王如何会安安分分的在官渡同我相持,再说,也没有第二个许攸了……秦王不比袁绍,他麾下文武和衷一气,没人会去效仿许攸。”
“父亲说的是?”曹昂点头应声,受下了曹操的教诲,接着他问询道:“不知父亲打算如何对敌。”
“未曾想好。”曹操摇了摇头:“唯有整顿士卒,备战而已,到时候秦军攻来,随机应变,伺机而行。”
说完曹操教导曹昂道:“兵法吗?也就是这么回事,没有约定俗成的规律,也没有死板硬套的战法,一切都需要根据战局实时的进行应变。”
“说到底,就是两个字,灵活,不要拘于成规,不要过于僵硬……若是能堂堂正正击败来敌固然是好,可如果堂堂正正击败不了,那用点阴招,耍点手段都是可以的。”
一言至此,曹操目光迥然,他直直的盯着曹昂,告诫曹昂道:“只要能赢,能打赢,其他的都是其次,不用太过在乎。”
“切记不能有妇人之仁,念着什么君子之风,这战场上,赢家得到一切,输家失去一切。”
“是,孩儿明白。”曹昂浅埋下头,拱手应下。
望着曹昂谦恭的态度,曹操目光中露出一抹柔和,他向曹昂再度发出考效:“如今宇内,非是只有秦王一家,依你之见,那家可以为援,那家是我们的敌人。”
“嗯…”曹昂斟酌了一二,而后应声道:“辽东刘玄德,前面和秦王联手对付袁尚,二刘有如一家。”
“孩儿听到风声,说是秦王许诺了刘玄德朝鲜王的爵禄,所以刘玄德才和秦王联手,是故刘玄德多半不能为援。”
“朝鲜王。”曹操轻笑了一声,他感喟道:“刘玄德和秦王结盟,非只是王爵的缘故,向者袁氏气数将尽,非刘玄德所能挽救……刘玄德,大识时务啊。”
曹操这话语气中透着一抹羡意,刘备可以凭借和刘璋同宗的血脉关系,外加刘璋仁德的为人,于辽东之地为王,完成了从宗室落寞闲人到王爵的进步,他却是不得这般的好运。
曹氏挟持天子,把控朝政,在天子这里落了坏名头,也遭了天子的忌惮,曹操不敢赌归降刘璋,能不能得到一个好结果。
不过依着刘璋过往的仁德之名,保全性命想来是可以的,但权柄什么的只怕是要去个一干二净。
曹操有些不舍,他好不容易从一介阉宦的后人,登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就这样让出权柄,实是太过可惜了。
况且就算他愿意归降,他底下的文武将校,望着建功立业的这伙人,能放弃权柄,去做一介闲人吗?
毕竟秦王刘璋就算再过大度,愿意任用他们这伙人,可好的位置自然是紧着追随刘璋的旧人,哪里会轮得到他们这群降人。
不能就这样投降,曹操本心不愿意,他想他底下的文武多半也不乐意。
此中曹操也有一份私心,他想和这位秦王碰上一碰,和秦王分一分高下,然后再论其他,直接归降,实是大损他曹氏的颜面。
“宇内除却辽东刘玄德,再有就是平原袁谭、荆州刘表、江东孙策,交趾的士燮这些人。”曹昂一一做着分析。
“平原袁谭,为了对付袁尚和秦王结盟,算是秦王的盟友,不过如今袁尚被灭,袁谭只怕心下不安,孩儿觉得可以私下联络一二。”
“荆州刘表,其人和秦王早间就结为盟友,虽说早些时候盟友的情谊并不深厚,但等到江东孙策崛起,发兵攻打荆州,为求得凉州的战马,和秦王绑定的越来越深。”
“向着借道给秦军,使秦军由新野袭击我宛县,足可见两方的关系菲薄,是故刘表大抵是不会和我们联手的。”
“至于江东孙策,其人骁勇,与项籍类似,志向又不小,当是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若是我曹氏败亡,下一个就轮到江东了,孩儿以为可以遣使联络。”
“还有就是交趾士燮,所在偏远,且听闻其人早就遣送质子送往长安,向秦王称臣纳贡,既不足以作为援手,也没有成为我们援手的机会。”
“是以。”曹昂神色忧然:“宇内诸侯,可以为援者,有一江东孙策,以及态度不明的平原袁谭。”
长见识了,曹操看着曹昂,有一种可以托付后事的欣慰,随即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这为了后人,他也要和秦王较一较高低。
“丞相。”郭嘉不合时宜的赶来,打断了曹操和曹昂父子间的对谈。
“外间何事?”曹操面色一正,从父子间的温情,换做大汉丞相的威严。
郭嘉答道:“秦王发兵攻打平原,目下已经拿下了平原城,擒获了守将高干。”
“详细讲讲。”曹操目露惑色,向郭嘉问询起了详情,且知道袁谭和秦王结盟,秦军为何发兵攻打平原,又如何这般快的拿下了平原城。
郭嘉依着他收到的消息,一一道出了袁谭欲图和袁尚和好共同对付秦军,以及秦军攻打平原城时,从事辛毗和秦军勾结,私放秦军入城的事情。
“袁谭小子,何以如此不智?”曹操轻薄的笑了一声,他对袁谭有着一种近乎无语的轻视态度。
前面若非袁谭一意同袁尚相攻,河北怎么会这么快落入秦军的手中,而今局势到了无法挽回的时候,袁谭又念着和袁尚和睦。
早干嘛去了?!
朝三暮四,反复无常,说的就是袁谭这种人。
“父亲,如今袁谭遁走齐国,念来可以和他联络,让他为我军防备大河的下游。”曹昂进言道。
“公子,就算我们不联络,为了保全自家性命,袁谭也会努力防备秦军的。”郭嘉淡笑了一声道。
“这袁谭,先是和秦王结盟对付自家兄弟,临了又想和袁尚一起对付秦王,结果行事不密,为秦王所知,如果落到秦王手中,没有袁谭的好果子吃的。”
“郭祭酒说的是,倒是昂多此一举了。”曹昂态度谦然,自我哂笑了一声。
“也不算多此一举。”曹操摇了摇头道:“和袁谭联络一二,能让袁谭尽力去防备秦军,不用顾虑身后的我军,也算是有一二功效。”
……
荆州。
‘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儿子呢?’刘表在知晓河北的战况后,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心中发出喟叹。
比起刘璋,他的长子刘琦是远远不如,文采不如,军略不如,至于他的幼子刘琮,虽说天资聪颖,可毕竟年岁太小了。
大的不及,小的年少。
刘表复又叹了口气,若是有刘璋这样的儿子,说不得他得讨平江东之地,据大江而守,南面称孤。
可没有一个优秀的守成之君,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朝鲜王。”刘表的目光落在辽东刘备得到的王爵上,虽说眼下只是刘璋私下许诺给刘备的,但以刘璋今日的势头,登上那九五的位置,是有很大概率的。
即如是,刘备的朝鲜王,也当为真朝鲜王了。
不由得,刘表想了很多。
他自己年岁大了,也不知道能支撑几年,说不好哪一天就撒手人寰,为后人计,为子孙计,他需要寻出一条路来。
而刘璋如今许诺刘备朝鲜王,给了他一点灵感。
他也是宗室,他和刘璋也是盟友,且论起盟友的情谊,比起刘备还深上不少,而刘备不过有一辽东,他却是有荆襄八郡。
举荆襄而归附,怎么也得给一个王爵,怎么也值一个王爵吧。
刘表如是想到,等到刘璋收拾了曹操,荆州就得面对秦军,而面对百战百胜的秦军,荆兵如何挡得住,荆州如何守得住。
不如早日归附秦王,卖一个好价钱,为子孙后代谋一个好出路。
这般想着,刘表召见了蒯良,蒯良屡次出使刘璋处,是熟悉刘璋的老人,这一次还得托付蒯良出使一趟。
……
江东,吴郡。
严寒之下,冰雪纷飞,正是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景象。
“公瑾,你知道了吗?”孙策向着周瑜没头没尾的问道。
“知道了。”周瑜和孙策心意相通,自是知道孙策所问的是什么。
“袁谭和袁尚兄弟相争,却不想最后白白便宜了秦王刘季玉,偌大一个河北之地,不二年,就落入了秦王的手中,可悲,可叹。”
“是啊。”孙策跟着感喟了一句:“兄弟间都不能和睦,河北沦没是早晚的事情,只是太早一些了——荆州我们还没拿下呢!”
说到荆州,孙策眉宇间露出愁容,本以为刘表年迈,黄祖昏聩,荆州唾手可得,然而刘表到底是在乱世中成功割据一方的人物,选用贤良,如黄忠、魏延、霍峻等良将,生生将他阻于江夏一线,不得涉足荆襄腹地中。
此中来自凉州的战马,也给吴军带来了困扰,吴军虽是擅于水战,可陆战之际,荆兵骑卒骁骑驰骋,往来交战,让吴军占不到便宜。
而拿不下荆州,就不能全据大江,到时候秦王平了曹操,吞没中原,自荆襄放舟而下,水陆并进,江东将有倾覆的风险。
或许应当联络一二曹操,孙策如是想到,如今他和曹操瞧起来是站在同一个战壕里,和刘璋及刘表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