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众瞩目的放榜日子终于到来，李三郎早早醒来，仔细梳洗，穿上李阿娘新作的衣袍。
做完这些，开市的鼓声还未响，李三郎只得来到书房。
书房里空空荡荡，长榻上的被子叠放整齐，没有打开使用的痕迹。
昨天他们从怀远坊回来，纪清越就回到画里，毕竟里边还有许多家禽牲畜和作物需要照料。
李三郎打开窗扇向外看去，望着远处泛起鱼肚白的天空，心里计算距离开坊还有多久。
离开坊的时间越来越近，李三郎回头又看墙上的画卷，不知纪阿兄有没有醒来。
就在李三郎想着若是纪清越起不来，他便自己去等放榜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
只见纪清越一边打哈欠一边走过来：“我就知道你起得肯定很早……”
为了亲眼见证放榜，天不亮他就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再登上山顶跳出来。
画卷出口在山顶真的很不方便，也不知道下一个出口会在哪里。
就在这时，坊里传来既急促又规律的鼓声。
开坊了！
“走吧！”
鼓声响起的那一瞬，长安城从沉寂中活过来，街上顿时热络起来。
早起出工的人开始为这一天忙活，街边的小摊商铺陆续开门迎客。
仅是下楼关门的功夫，再转身走进街道，街道两旁的小摊已经准备妥当，热汤烧开冒起阵阵白雾。
纪清越提议：“我们吃过早食再过去吧？”
李三郎望了望刚刚露头的太阳，点点头，跟随纪清越坐入一家汤面店。
两人点了两碗馎饦，也就是面片汤。
一指宽二寸长的薄面片在沸水中一滚，抄网一捞，随后浸入凉水中，再浇上一大勺鲜美醇厚的羊汤，爱吃肉的喊师傅在汤里扣一勺炖煮得极其软和的羊肉，这样一碗馎饦简直能鲜掉人的舌头。
面片上上来后，两人埋头干饭，再也顾不上开口说话。
往年为了应试者早知晓结果，放榜的时间都是安排在日出后的清晨，现在时间还算早，赶驴车前往皇城也来得及。
天子皇宫分为皇城和宫城，皇城在南宫城在北，皇城内部分布包括太常寺、鸿胪寺、尚书省等中央官署，皇帝每日早晨皆会在宫城内举办朝会，与各大官员商讨国家事项，结束后官员们各自回到皇城官署内办公，时间到后才能离开皇城回家。
李三郎要去的就是礼部下辖的礼部南院，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皇城贡院，放榜地点就在礼部南院的东墙。
可惜纪清越作为普通平民，不能进入皇城。
两人驾驶驴车赶往皇城，到达时，朱雀门前已聚集许多人。
城门前是一个丁字形的路口，南北走向的朱雀大街与东西走向的含光门－春明门大街交汇形成一个一百五十余米长、百余米宽的大广场。
应试者凭借考试凭证进入皇城，有官职身份的家属在经过检查后也能走入皇城，而普通的平民百姓没有资格进入皇城，只得站在广场上等待结果。
这时，朱雀门开始放行，与李三郎一般的几千名应试者齐齐涌入皇城，看着李三郎顺利通过检查进入城门后，纪清越将驴车驶到路边，坐在车上等候。
听旁人说，中榜者在通过殿试后，不仅是金榜题名，还有喜帖庆贺，届时礼部官员会用金色颜料书写红色帖子，第一时间送往及第举子的家乡报喜庆贺！
看不到皇城里的情况，不知结果的纪清越内心越来越焦躁，坐在车架边缘垂下的腿已制止不住地晃动，他仿佛能听到皇城内传来的欢呼声。
可惜在他竖起耳朵仔细再听时，发现这是他急出来的幻听。
不知过了多久，城门再次出现骚动。
与考试结束那日不一样，看过会试后张贴出来的杏榜，发现榜上无名后，许多人当下立刻崩溃了。
只见不少人被金吾卫架出来，有人接应的放走，无人理会的还得找人处理。
有人哭自然有人笑。
有近乎癫狂的笑，也有家族同乐的欢喜。
整个广场一时间陷入不易控制的躁动。
纪清越站在人群中翘首以盼，望着嵌在十米高的城墙里的巨大门洞，不断寻找自家小孩的身影。
忽然，一抹熟悉的身影快速掠过来，将他抱了个大满怀！
“纪阿兄！我中了！我中榜了！！”
尽管纪清越已经做好接受两种结果的准备，但猛然听到这个期待已久的喜讯，那一瞬间他还是愣住了。
片刻之后，回到现实的纪清越胸膛里涌起一阵热潮，止不住地狂喜。
随后，纪清越拉着李三郎赶紧上车，离开混乱的广场。
路上，李三郎说起这次会试的情况：“此次中榜者八十八人，过两日便是殿试。”
其实这条科举路走到这里已经不会再出现什么大阻碍了，殿试没有淘汰的之说，只为排名。
一甲只有三位，那就是万众瞩目的状元、榜眼、探花，皇帝会当众授予官职，二甲进士与三甲同进士则按殿试等级授职，有能力可以进入中央重要机构任职，能力不足的则在中央担任较低职位官员或被派往地方担任地方小官。
这是还未改革的走向，往后便再多一场吏部关试，二甲三甲的人得通过吏部设下的考核，通过后才能授官任职。
可……按照如今大黎官吏冗杂的情况，授职一事应该还要再拖上一段时间，除非背后有关系，否则新进士们就得待在长安等候吏部安排。
纪清越心想：这就是画境里李三郎留在长安不得而归的原因吧……
“纪阿兄，我原以为这次不成了，遂想好另一个法子致仕……”李三郎坐在车厢里，言语里还有一种不真实感。
赶车的纪清越笑着安慰：“不成就不成，没什么大不了的，三年后再考就是了。”
没想到李三郎摇摇头，否定这个办法：“如今礼部还未正式改革，今年还有其他致仕的考试。”
纪清越并不清楚这些：“还有什么能当官的途径？”
“除了如今考的五科常科，还有五门制科：书判拔萃科、博学宏词科、贤良方正科、军谋宏远堪任将帅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
经过李三郎一番解释，纪清越才知道除了世人熟知的科考项目，还有这五种特招考试。
制科的举行时间不像常科那样规律，往往是需要了，才会举行。
书判拔萃考的是对法律条文的理解和运用，博学宏词顾名思义就是文辞表达，贤良方正选的是品德高尚、敢于谏言的人，剩下两种则是军事方向和综合方向的考核。
所以这些特招水分很大，运作的法子也很多。
“若这次不中，你想选哪科？”
“大抵是书判科。”
两人回到店铺已是午后，纪清越直接让李三郎上街买午食，自己停好驴车后给店里的牡丹和后院的瓜种浇水。
就在两人安静地吃饭时，楼下的店铺大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声音又缓又轻，十分客气，应该不是来请求他们开门卖花的。
李三郎放下碗下楼，纪清越悄悄推开沿街的窗向下望去。
此刻店铺外停着一个轿子，倒是算不上华丽，但能坐上轿子的人身份显然不一般。
纪清越看了一眼便关上窗，而下楼的李三郎很快打开大门。
来人正是昨日来到店铺的其中一人，李三郎清楚地记得此人正是奉永安大长公主之命来买种子的管事。
昨日是乘着马车来的，今日是坐着轿子。
门外不止管事一人，管事身后还立着四个小仆，小仆手上都抱着一摞高的锦盒。
寒暄之下，李三郎把管事请进铺子里，可惜整个铺面只有满墙含苞待放的牡丹，并没有招待客人的地方。
李三郎只得开门见山：“管事光临可是为了买花之事……？”
话未说完，管事连连摆手：“新郎官误会了！！某此次前来并非为了买花，不过新郎官若愿意与掌柜商量将花卖与某自然好。”
掌柜向后招招手，店外的四名小仆立刻端着一摞摞锦盒走进店铺。“某奉大长公主之命，恭贺新郎官登榜及第！！这些是大长公主赠与新郎官的贺礼，还请新郎官收下。”
永安大长公主手下的采买管事自然用不着对他这样一个新科贡士那样恭敬，里边的示好带着明显的目的。
尽管管事的言辞是询问的意思，但实际上根本容不得他拒绝。
李三郎客气地让小仆将锦盒放在一边的梯凳上，自己则与管事礼貌性地寒暄。
管事丝毫不提买花的事，不断对着李三郎表达欣赏和赞许，还提到殿试后的新科进士都会去往福安寺的光明塔下提名，届时许多达官贵人也会亲自前往福安寺，见证新科进士的风采，据说少不了“榜下捉婿”的美食。
李三郎没忍住，脸色略微变了变，随即轻轻摇头：“管事说笑了。”
送礼过程并不久，管事再次祝贺李三郎中榜，随后便带着小仆离开。
店铺门重新合上后，纪清越下楼，对着李三郎拍手鼓掌：“榜下捉婿？我还没见过呢！”
对于兄长的打趣，李三郎无奈地摇头：“榜下捉婿对我可不是甚么好事。”
两人没再就这个玩笑话继续深究，而是将锦盒抱上楼。
这些锦盒有轻有重，加起来分量可不轻，两人都好奇永安大长公主让人送了什么东西。
一整套由玉石制作而成的文房四宝，锦袍黑靴纱帽腰带，玉佩香囊……
纪清越不由得感叹，能做到管事的人果然都是人精。
这些礼物当然不可能是永安大长公主亲自点名送来的，大概只是吩咐下人送礼，送的什么礼还是由管事决定。
这也能从侧面提醒两人，永安大长公主对李三郎的身份一清二楚。
这些礼物都没有涉及金银之物，既担心惹李三郎不快，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下午，又有好几个隶属不同主家的仆从前来登门送礼，其中有些是来店里买过种子的人，有些是提前伸橄榄枝的官员。
从递来的名帖来看，送礼的官员之中竟然还有一位非常着名的翰林学士——罗世忠。
李三郎望着这张名帖，心里疑惑不解。
其他不甚出名的小官员送礼，他还能理解为打点关系，反正送的礼物不算贵重，是一些茶叶土特产，相当于跟他点头打个招呼，以后官场相见就不是陌生人。
可这天子近臣罗世忠罗大人为什么给他送礼呢？
“可能这位大人是群发送礼呢？”
“群发？”
纪清越解释道：“意思就是所有人都有。这位大人可能原本只想送给某些人，但是为了避嫌，只能全都送？”
李三郎也不明白，为了验证是不是像纪清越说的那样，他赶紧去外边找几个同年打听。
纪清越将罗大人送来的礼物检查一遍，确定红纸里包着的除了几块中等品质的茶饼外，就只有几本书。
难不成是这些书？
可李三郎并不觉得这些书有异常，那么这些书就是些拓展视野的普通书籍，并没有蕴藏其他值得推敲的深意。
纪清越将近期在长安的所见所闻所做一一写进信纸，并告知李三郎中榜的喜事，于是差人将信封送往驿站，加急送往甘州。
做完这些，纪清越摸摸脸颊，手里烦人碍事的大胡子太难打理，吃饭喝汤都要小心翼翼，于是立即做了个决定。
李三郎回来看到的是他所熟悉的纪阿兄，心里一阵感慨。
虽说大胡子不错，但他们心里的纪清越是仙人之姿，不仅脾气温和，还待人谦逊，实在与大胡子形象有些冲突。
当初蓄须是为了坐实胡人身份和避免引起仇人注意，属于迫不得已，如今得到胡人身份，平时戴着用来遮蔽风沙的幂?帽，藏在拥有百万人口的长安里，应该不会倒霉到一出门就被“虚空索敌”。
“怎么样，那位罗大人是不是只给你送了礼？”
李三郎满脸一言难尽，沉默地点点头。
出去一下午，他到平康坊找到几位同年，不用斟酌用词，那些正在狂欢的人就跟他炫耀了收到的礼物。
“虽不能证明罗大人只与我送了礼，但绝对不是如纪阿兄所说的那般‘群发’。”
纪清越疑惑做了个“上中下”的手势：“你说的罗大人是什么等级的官？”
“罗大人担任翰林学士，虽说不及陆大人那般手握实权，但也是日日面见陛下与陛下商讨朝廷大事的大臣。”
那就是皇帝的顾问了。
这样一来，确实不是普通官职。
这下纪清越也疑惑了，职场老油条对还未出茅庐的小菜鸟送礼是什么意思？
示好还是示威？
两人不得而知。
李三郎决定殿试后便拿着帖子去拜访一下这位罗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