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山，街上的店铺纷纷收拾货物，即将结束这一天的营业，支摊叫卖的摊贩也整理妥当，街道很快就空了，路上行人挑着担赶着驴，步伐匆匆。
按道理说，这个时候殿试应该结束了，也不知考生们交卷后能不能直接离开皇宫，没有其他程序要走。
纪清越已经备好晚食，就等李三郎回来了。
今晚他们吃火锅！！
一口小巧的铜锅架在一只药炉上，里边盛着奶白的羊汤，汤底是纪清越去常吃的羊汤店里打回来的，买完汤底接着去屠夫那儿割了一块猪肉和羊肉，使十个铜子让刀法好的屠夫帮忙将肉片成薄片，回去直接下锅涮或腌渍后下锅都行。
除了肉铺卖的生肉，纪清越还去坊里有名的饭馆找伙计买一道五生盘：鸡、鸭、鱼、鹿、牛，主要是后两种肉不好买，不仅价格昂贵，还要看运气，今日之所以能买到，是纪清越提前找伙计订好的。
回来的路上纪清越碰到一家糕点店，遂进去瞧一瞧。
正在收拾货物准备打烊的掌柜赶紧热情招呼，一边介绍一边让纪清越试吃。
听掌柜说水晶糕和玉露团是店里比较受欢迎的点心，纪清越分别尝了一口，就是糯米枣糕和奶酥。
味道确实不错，于是便让掌柜都称一些。
随后，纪清越提着生肉和甜点，心情愉悦地回到店铺，接着进入画里准备涮火锅的蔬菜。
作为隐形蔬菜大亨，家里的蔬菜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一切准备妥当，只等李三郎归来。
没过多久，一辆驴车缓缓从街道远处驶来，笼罩在金色的阳光下，地面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纪清越就坐在窗后，驴车出现的那一刻便立刻探出身子，迎着阳光欢快地一边招手一边喊：“三郎！今晚我们吃锅子！！”
驴车上的人抬起手回应，即使面容在背光面让人看不清情绪，但纪清越还是能猜到李三郎一定满心欢喜。
过了一会儿，李三郎眉眼弯弯地走上楼，一眼便看到房间里摆满桌子的菜肴，最突出的是中间那口铜锅，里边的羊汤冒着小泡，几近沸腾，香味充满整个屋子，毫不客气地飘散至外边。
他立刻放下包袱，进到内室洗漱。
纪清越给自己调好吃火锅的蘸料，只等李三郎落座就能马上开吃。
“纪阿兄，让你久等了！”
纪清越摆摆手，招呼李三郎赶紧过来吃饭。
“调料在那儿，自己去调。”李三郎刚坐下来，纪清越就迫不及待地从锅里舀出两碗羊汤，然后指着饭桌旁边的一张长案。
长案上摆着十几只小陶碗，里边装着尽是不同的调料：盐、糖、胡麻油、茱萸碎、蒜蓉、芹菜粒、姜末、豉汁、醋、花椒末、胡椒末、胡荽、莳萝、葱末。
他们还在山单时，已经跟着纪清越吃过好十几顿火锅，自然知道怎么调蘸料。
李三郎起身去调蘸料的时候，牛肉在滚烫的羊汤里翻腾几秒变了颜色，纪清越担心牛肉煮过头变韧变老，立刻伸出筷子将锅里的牛肉全都捞上来，分别放入两只空碗里。
薄薄的牛肉片在蘸水碟里一铺一卷，瞬间裹满蘸料。
生熟度整好，既软嫩又有口感。
随后，纪清越把一些耐煮的食材放进锅里：莲藕、竹笋、芋头、萝卜、茭白、薯蓣。
面对整桌美食，经历一天脑力消耗的李三郎再也忍不住，端着蘸水碟大快朵颐起来。
两人一时间沉浸在美食之中，完全忘记李三郎今天刚刚经历完一场人生大事。
事实证明，李三郎只是看着比较瘦而已，食量却与兄长李二郎不相上下。
直到桌子上的菜全被消灭，锅里的羊汤都快要烧干了，李三郎才心满意足放下碗，满脸餍足地长舒一口气。
纪清越食量不及李三郎，提前退下战场，后来就这么看着李三郎一个人风卷残云。
“纪阿兄，方才看到楼下的白雪塔少了一大半，可是被人买走了？”李三郎靠着椅子静坐，想缓一缓待会儿再收拾桌子。
纪清越不想隐瞒，于是便将陆绿下午来买花认出他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李三郎听到后皱了皱眉，对于纪清越如此冒险做法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对陆绿给出的证实很是诧异：“山单的那场火竟与吐谷浑有关？”
“嗯，其实根据画卷拆解下来的隐藏信息，你二兄早对吐谷浑起疑，碍于缺少手段，便没有打探到更多关于吐谷浑的消息。”
吐谷浑……？
与北边的回纥相比，南边的吐谷浑近几年才慢慢再次进入人们的视线，也许是相安无事太久，许多人都快忘记大黎的西南边还有一个实力强大的吐谷浑了。
自从李二郎告诉他杀手与吐谷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后，纪清越就开始将吐谷浑放在心上。
从舆图上看，如今的吐谷浑涵盖了绝大部分青海地区及西南几省，是一个实打实的高原国家。
高原、盐湖、竹子……
范围一下子缩小了一半。
“对了，今日二郎寄来的信到了。”
纪清越早就拆开看过了，现在就摆在书桌上。
避免引起怀疑，纪清越没有将信件寄到兵营，而是送到李二郎给他的一个地址。
虽然两人相隔两地，但彼此间的交流一点儿都没有少。
闻言，李三郎起身走进书房，拿起信纸仔细扫视。
信件交流具有很大的延迟性，往往是月初寄信，月中寄到，月末才能收到回信。
信里的二兄还在鼓舞他，安慰他会试的时候不要紧张不要担忧，家里人都盼望他能平安归来。
“二兄让我们在长安要时刻注意与吐谷浑有关的消息，如今我们打听到的只有……”李三郎神情严肃地思索：“去年入冬时吐谷浑不顾两国关系，突然派兵搅扰边境，趁乱打劫村庄和商队，后来官家派人前往吐谷浑讨要说法，才知是吐谷浑王暴毙，由于事发突然，吐谷浑王来不及宣布谁是王位继承者，于是数个势力同时揭竿而起，相互对抗抢夺王位，引发大范围内乱。”
“收到使者的消息后，官家立即下令，陇西道与剑南道联合，派兵前往吐谷浑，协助吐谷浑王后平定内乱。”
这场战争的消息在过年前后的那几个月传得沸沸扬扬，最终在年后的一月前后，大黎军队将吐谷浑叛乱平定，扶持吐谷浑王的小儿子继位。
纪清越点头，他心里有一个疑惑：“为什么不是其他儿子继位呢？难道吐谷浑王的其他儿子都死了吗？”
李三郎沉思片刻，摇摇头：“具体情况我不得而知，但能确定的是吐谷浑王的确不止一个儿子，除了如今继承王位的这位，应该还有三位王子……”
“二郎信上说，引发吐谷浑内乱的势力多达十余股，除了如今的正统之外，还有新吐谷浑王的亲兄长、堂兄长和叔伯，甚至是实力强大的下属也来争抢王位。”
两人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为什么皇帝会扶持吐谷浑王的小儿子继承王位。
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了。
“今日的考试如何？”纪清越终于想到要问殿试的事，兴冲冲地看向李三郎：“你是不是见到……那位了？”
李三郎骄傲地点点头，一边把信封交还给纪清越，让他带进画里。
“见到了，同时也见到了陆大人与罗大人。”
这下引起纪清越的好奇了，追问李三郎想吃到完整的瓜：“陆大人是不是与坊间说的那样，是个美男子？”
李三郎忍俊不禁：“是，陆大人不仅丰神俊秀，还文采斐然，听说殿试的题目是陆大人与官家一同拟的。”
“哦？都有什么题目？”
说起这个，李三郎满脑子只有痛苦，一想起那些考题，他就脑袋疼。
“除了作诗与对联，还有三道策论。第一道问吏治清廉，第二道问商，第三道问土地。”
贪污腐败、商业发展、土地制度。
好吧，都是些中规中矩的题目。
“考试时，官家曾下来亲自查看，我竟紧张到差点泼了墨。”李三郎自嘲地笑了笑，又摇摇头：“作诗和对对子并非我的强项，那些文采好的考生只想了一息便动笔作答，就连官家看了都忍不住当场赞扬，而我写的简直不忍直视……”
“纪阿兄，我的排名大抵会靠后了……”
纪清越没觉得有什么：“靠后就靠后，就算你是最后一名，那也是我们的新科进士！！你能从六千多个人中脱颖而出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即使不能马上授官也没事！！你才多大啊！！”
李三郎害羞地低下头：“纪阿兄，我今年十八了……”
若是寻常乡下男子，孩子都有两个了，只有他与二兄，不顾阿娘反对，决意在事情未成之前不成家。
不对，二兄已经有纪阿兄了。
“你别打岔！十八岁在我们那儿刚成年好不好，你十八岁都能做官了！！这简直太了不起了！！”
在纪清越的无脑吹下，李三郎重新拾回信心，再次相信自己的实力。
“纪阿兄，明日我想去拜见罗大人。”
“据说罗大人喜爱吃菌子，纪阿兄，现在画里可有菌子了？”李三郎记得纪清越是有菌子的，但刚才吃火锅的时候没看到，他想着是不是时节不对菌子没长出来。
嗯？菌子？
纪清越眯了眯眼睛，恍然大悟：“原来我刚才忘记把菌子拿出来了！！我说吃饭的时候怎么总是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可惜他们现在吃得已经饱得不能再饱吃不下了。
说完，纪清越立刻回到画里，把提前放在山顶库房的一大篮子蘑菇提出来。
篮子是他自己编的，手艺不精，歪歪扭扭，可篮子里的蘑菇可是鲜品！
之前从江南深山里挖回来的土块，经过长时间的埋藏，土块里藏着的菌丝慢慢向整片松林延伸，一粒粒孢子繁殖出一棵棵味道鲜美的野生蘑菇。
春天的一场雨过后，蘑菇悄然从满地松针底下的土里探出头，成功引起纪清越的注意。
蘑菇，养成了！！
除了李二郎教他认识的牛肝菌、干巴菌、羊肚菌、珊瑚菌、竹荪之外，还有松茸！！
除了与白蚁共生的鸡枞没长出来，其他好吃的野生菌都长出来了！！
神奇土地真的太神奇了！！
“你挑一些好看的作为礼物送给罗大人吧。”
……
与两人饭后谈话的平和气氛不同，此时甘州兵营俨然是另一种氛围。
兵营大帐里烛火通明，时不时传来谈话声，那是副使和都尉在跟节度使大人进行汇报。
例会结束后众人离去，这时杨晃却开口拦下两人：“李长祥、方离，你们俩留下。”
被喊到名字的两人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等其他离开大帐后，杨晃才说明留下两人的原因：“方离，年前你为副将领兵前往吐谷浑平定内乱，归来后与我禀告吐谷浑王死得蹊跷，如今可曾查到甚么？”
李二郎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不由得疑惑，吐谷浑王的死亡另有内情？
方离答道：“回禀将军，属下已问过营中军医与城内名医，他们皆给不出合理病因。”
杨晃敲了敲桌子，注意到李二郎探究的目光：“你与李长祥说罢……”
方离这才说详细起出兵吐谷浑时遇到的事。
收到陛下的命令，杨晃立刻让方离点兵出发，方离赶到吐谷浑王城时，正巧遇到吐谷浑的几个王子和王爷围攻王城。
一番纠缠斗争后，方离顺利赶跑叛军，救下被围困的吐谷浑王后。
进入王城时，暴毙而亡的吐谷浑王还未得到安葬，尸身还安放在寝宫中，未曾挪动。
不管是出于礼仪还是其他目的，作为从宗主国来的将军都要去看一看，可吐谷浑王后却将他拦下。
“大王已逝去多日，面貌有碍，怕是有些骇人，请将军稍等片刻，待我命人整理妥当，将军再去祭拜也不迟。”
方离当即拒绝：“战场上甚么死人我没见过，大长公主不必担心本将军会被大王的样子吓着。”
见方离不肯，吐谷浑王后便亲自带路，将人领到吐谷浑王的寝殿。
纵使天气寒凉，昏暗的宫殿中似乎还是弥漫着一股臭味，味道很奇怪，不全是腐败的味道。
方离推开殿门，大步走进内殿，只见低矮的床上挂着厚厚的帷幔，看不清里边的情况。
臭味的来源就是那儿。
方离用刀慢慢挑开帷幔，下一瞬，吐谷浑王的尸身就这么暴露在他眼前。
果然如同王后说的那样骇人！！
怎么是这副模样？！
只见吐谷浑王睁大双眼，瞳孔浑浊，表情狰狞，生前最后一刻似乎在痛苦挣扎，身上和床榻上满是腥臭的污秽物。
只是这些倒是还不算什么，最骇人的是吐谷浑王的头面和四肢全是密密麻麻的红斑和疱疹，有些地方被抓破，溃烂发黑。
方离意识到吐谷浑王的死并不简单，不像王后求援时所说的心悸而亡。
“还请大长公主与我解释。”
遭到怀疑，吐谷浑王后丝毫不怵，只是神情有些犹豫：“事情的真相毕竟有些难以启齿，我自然不能公之于众。”
“大王确实并非心悸而亡，而是……”
在方离不解的目光中，吐谷浑王后还是吞吞吐吐地将真相说了出来：“前段时间，王弟给大王送了个女姬，大王接连宠幸那名女姬不久后就病了……”
“女医检查后发现女姬身上不干净……”
方离转头又看了看吐谷浑王的模样，思索吐谷浑王后说的是不是真的。
吐谷浑王染上了花柳病？
……
大帐里，方离眉头紧锁：“吐谷浑王身上的红斑看上去与染上花柳病的人很相似，可属下想了许久，总觉得还有甚么地方不对劲……”
李二郎平静地听完方离的话，面上看起来未起波澜，心里却涌起汹涌的巨浪。
花柳病？
大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