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李氏相府。
书房。
李白垚右手搭在镇纸上,一抹愁绪爬上眉梢,经过千头万绪,蔓延至眉心,最后凝结成沉毅神色。
如今已经搬开杜斯通这块绊脚石,正是整顿吏治之时,俗话说万事开头难,该如何整饬,第一刀朝谁开,其中大有文章。
古往今来,吏治这二字存在史书已有千年,可无论谁来执刀,都以虎头蛇尾而败北,要么无疾而终,要么改朝换代,找不到两全其美的折中之道。
为何会败,为何会尾大不掉?
归根结底,不在于治,而是在于吏字。
自古就有门第高下之分,权势在世家门阀手中把控,杜斯通不惜以死去换取杜家昌盛,可见世家二字对于天下人的诱惑,庙堂官吏,十有八九出自世家豪族,这还是圣人登基后大刀阔斧砍掉不少,像大周和东花,几乎没有寒门容身之地,况且望族之间,互相联姻,共同进退,交织成一张细密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动其中之一,会迎来其他世家疯狂反扑,所以吏治怎么治都不见成效,就像野草一样,割完一茬又会冒出新的一茬,春风吹又生。
官员录用,只要攥在世家手中,任何良药都仅是止痛而已,治标不治本。
李白垚作为世家党首,当然明白其中道理。
可大宁若想中兴,必须要从世家兜里掏出权柄和银子。
开国子监,迎贫寒子弟进门,成立东龙书院,引凤凰来栖,这都是削弱世家权势的手段,只是需要十年后方见成效,想要尽快中兴,先用世家祭天。
李白垚迟疑许久,举起毛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颍州公羊。
公羊家盘踞保宁,已有二百年之久,近年来人才凋敝,只有寥寥几名刺史少监而已,出了一名金龙卫大统领公羊鸿,还是弑父恶子。
之所以先用公羊家开刀,究其根源,是因为保宁赋税逐年萎靡,无论胜负,撼动不了国之根本,再者公羊家跋扈愈演愈烈,已有几十道奏疏呈于龙台案牍,用来祭天,最为趁手。
“父亲。”
外面传来柔弱声音。
“进。”
李白垚将笔放入笔架,轻声答应。
李桃歌推门进屋,再回头把门关好,蹑手蹑脚走到父亲旁边,低声道:“明日一早,儿子准备返回琅琊,临行之前,来与父亲请安。”
“这么快?”
李白垚愣了一下,露出恋恋不舍神色,随后说道:“去吧,你的肩头也担有一州,麾下还有十几万军卒,操心的事,不必爹少。对了,你伤养的如何?别舟车劳顿,使得伤情发作。”
“好了。”
李桃歌用拳头用力捶打胸膛,以示康健,“再遇到那唐神浮,能再挨几下。”
李白垚莞尔一笑,摇头道:“高居二品侯,怎么总是找人逞勇斗狠,我已令贾来喜对你贴身守护,千万不可再入险境。你是一州之侯,又是一军之魂,更是琅琊少主,不可再鲁莽行事了。”
李桃歌乖乖说道:“儿子知道了。”
“你的婚事……”
李白垚上骂皇帝下斥群臣的那张嘴,谈及儿子婚约,似乎觉得难以启齿,笑容尴尬说道:“你想娶几个?”
这次换成李桃歌脸色一红,“两个……不对,三个……吧……”
一个吧字,令李白垚忍不住笑意,说道:“不想负年少月光,又不想忘恩负义,你的心事,爹清楚,聘礼你不用操心,咱家备有娶媳妇的银子。不过……你回琅琊时,别带明珠郡主,绥王喜怒无常,听到你一次娶三名妻子,未必会答应,我得亲赴一趟草原,敲定之后,去趟墨谷,看看墨不规是否同意,听说江南父亲也在草原,会随你们去琅琊,到时一并接来,把你那几位岳丈大人安抚好,再择良辰吉日,把婚事办妥。”
李桃歌挠头道:“父亲……费心了……”
李白垚挥手笑道:“婚丧嫁娶,人生不就这些定数大事吗?一脉相承,承的不仅仅是门风血脉,还有难处和责任,为父不帮,谁来帮你?”
李桃歌藏在心中的一团糟,终于理出头绪,冲父亲笑了笑,是父子之间独有的含蓄感谢。
李白垚轻声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为父不怕你辜负别人,就是担心你的好心换来恶果,心境会泛起涟漪。三名女子无论是否娶进家门,你都要以平常心相待,举案齐眉,良缘最好,白玉有瑕,也乃世间寻常。”
李桃歌慎重点头。
李白垚口吻略微沉重说道:“聊完家事,再来聊聊国事,为父准备以吏治为刀,率先打压颍州公羊,你最近小心些,以免他们狗急跳墙。”
“颍州公羊……”
李桃歌沉吟片刻,狐疑道:“为何要拿他们开刀?”
“理由很简单。”
李白垚神色露出一抹清冷,说道:“保宁地势开阔,本是京城粮仓,但有三成良田,被公羊家据为己有,每年上缴赋税,不及东庭一半,与安西大致相等,公羊家不倒,保宁永远是一片贫瘠之地。”
“懂了。”
李桃歌只听说公羊家在保宁,没想到权势如此之大,竟能把三成良田写到自己名下,实在骇人听闻。
李白垚说道:“抄没来的赃银,我会换成粮食和军械,尽快送往北庭和东庭,两江和安南有崔如和鹿公乘,他们会自筹钱粮,往后东线和北线,要仰仗你和赵王了。”
李白垚上任尚书左仆射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更换主帅,崔如去了两江军,接替纳兰烈虎留下的空缺,老帅鹿公乘去往安南军赴任,用来抵挡南部七国。
李桃歌笑道:“一个是您儿子,一个是您女婿,不必这么客气了吧。”
李白垚轻轻摇头,“所谈不是家事,而是一名臣子对边疆将士的由衷敬意,有你们在,大宁才能得以苟全于乱世。”
“谢父亲体谅。”
李桃歌轻声道:“夜已深,您该回房歇息了。”
“桃子……”
李白垚忽然喊出儿子小名,想开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父子之间,总有些难言之隐。
李桃歌等了半天,没等来父亲说话,“那我……先回小院,您若有事,派人去喊我。”
李白垚微笑道:“去吧。”
自己知晓的那些秘密,暂时无法对儿子言明。
雏鸟才长出翅膀,能振翅上天,却经不起风雨,先替他扛两年吧。
已经吃了十几年苦,总不能吃一辈子苦。
儿子总觉父亲老气,父亲总嫌儿子稚嫩。
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