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华坐在酸枝木圈椅里,身着一套剪裁极佳的深灰色亚麻西装,与这茶室的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
静静的看着面前的嘴唇如猫儿一样含笑的年轻人带着一种和年龄不相符的气质,慢悠悠的治器、纳、候、冲、刮、淋、烫、筛,将一套潮汕八法演绎成一杯香茗。
“姨,您尝尝,凤凰单枞黄枝香。”
这个称呼微妙地切换了语境,从正式的职业称谓,带上了一点基于林叔关系的、晚辈对长辈的亲近。
李佩华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接过茶杯,指尖感受着瓷杯传来的温热,递到嘴边,浅浅的一闻,一抿,一饮。
“好茶。”
“这边的水不成,十分的香,只能发挥出六成来。”
“倒也是。”李佩华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向李乐,“司汤达的父母,决定委托我,明天我会去和司汤达会面。”
“我知道。”李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没有喝,只是看着茶汤中悬浮的细碎叶梗,“他们.....走投无路了。谢谢您愿意接这个案子。”
“我接案子,只看案件本身有无辩护空间,以及委托人是否清晰后果。”李佩华像在陈述一个法律条文,“司汤达的案子,证据链的关键部分对他不利,但并非没有操作的余地,尤其是在量刑上。这取决于他能提供什么,以及我们如何构建他的角色。”
她轻轻啜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目光重新回到李乐脸上,“你通过林会长找到我,应该不只是为了替他父母表达感谢,或者确认我的接案意愿。你想说什么?”
李乐知道,在这位阅历丰富的御用大律师面前,任何迂回和掩饰都是徒劳。他笑了笑,提盏,斟茶,请茶,“姨,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超出了司汤达案子的直接范围,甚至.....有些冒昧。”
“但我希望,能为您后续的辩护策略,提供一个新的……视角,或者说,一个可能的方向。”
李佩华没有催促,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抿了一小口,耐心地等待着。有林叔之前的暗示,她很清楚,眼前这个姿态恭敬而不显拘谨年轻人,绝不仅仅是提供一些泛泛的情况那么简单。
李乐略作沉吟,“司汤达,他只是这个链条里最末端、最微不足道的一环,一个被利用的钱骡。”
“但我不知道您注意到了没有,司汤达卷入的这件事,或者说,牵引着他的那条线,另一端似乎....并非无根之木。”
“你说,阿龙?”
“是,可如果了解这里面的流程,阿龙,一个扒仔,牵引着的是司汤达的这条线,那么,阿龙呢?他的那根线在哪儿?”
李佩华搁下茶杯,“警方也不是傻子。”
“但司汤达是。”
“怀疑需要依据,哪怕只是间接的。在法律的领域里,直觉没有位置。”
“我明白。”李乐点点头,“依据有一些,但都算不上实证。比如,某个人与司汤达所在的那个圈子,存在某种难以直接追溯,但确实存在的间接关联.....”
“而那人,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共同维系着某种微妙的平衡与.....运转,一面是看似光鲜亮丽,另一条则隐于水下,处理着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但它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难以言说,却又确实存在的关联。”
李乐似乎在描绘一个“可疑的轮廓”。
“我猜想,警方目前的重心可能集中在司汤达和阿龙这条明线上。但如果.....如果司汤达能够在您的指导下,主动回忆起一些碎片化的信息,又将这些线索,以一种合乎情理的方式,在他接受警方讯问时,不经意地提供出来......”
李佩华的眼神锐利了起来,她打断了李乐:“你在暗示我,引导我的当事人,向警方提供未经证实的、指向第三方的线索?”
话里带着明显的质询,甚至是一丝警告。
“不,不是引导他作伪证。”李乐立刻摆手澄清,“是帮助他梳理可能被恐惧忽略的记忆碎片。”
“司汤达身处其中,哪怕只是最底层,也必然感受到过一些异常的氛围,听到过一些当时未在意,但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别有深意的话语。律师的职责,包括帮助当事人厘清思路,回忆起所有可能对案件有利的细节,不是吗?”
“重点是,这些线索必须是真实的,或者至少是他主观上认为真实的回忆。”李乐强调着,“它们的作用,是给警方提供一个更上层的调查方向,将司汤达个人的违法行为,置于一个更庞大的犯罪网络背景之下。”
“这样一来,他的角色就从孤立的罪犯,变成了庞大机器上一个被胁迫、被利用的螺丝钉。他的合作态度,就有了更实质性的价值。”
茶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烧水的嗡鸣声和窗外传来的喧闹的人流车流声变得清晰可闻。
李佩华重新端起那杯微凉的茶,却没有喝,只是凝视着杯中晃动的光影。
良久,又将目光重新聚焦在李乐脸上,那目光仿佛具有穿透力,要看清他这番话背后的所有动机。
“你提供的这个.....视角,很有意思。”她缓缓说道,“但这与司汤达的辩护,以及他父母的期望,有什么直接关联呢?指控需要确凿的证据。空泛的推测,在法庭上毫无意义,反而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明白。”李乐立刻接口,“所以,重点不在于出面去指控谁。而在于或许......让司汤达的主动。”他强调着“主动”二字。
“这其中微妙的尺度,如何引导他回忆起这些,又如何将这些信息以最有效、最安全的方式呈现给警方,避免被反噬.....这其中的火候拿捏,恐怕就需要像您这样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在法律允许的框架内,给予他专业的指导了。”
“毕竟,律师的职责之一,就是帮助当事人认清形势,做出最有利于自身的抉择,不是吗?”
李佩华沉吟片刻,“你描述的这种策略,在法律上,可以被理解为当事人积极配合调查,主动揭发同案犯或更高级别的组织者,以争取成为污点证人或获得量刑上的实质性减让。”
“这在司法实践中确实存在,并且是有效的辩护路径之一。”
接着便话锋一转,“但是,这里有几个关键前提。第一,线索必须源于当事人自身的、真实的认知和回忆,律师绝不能虚构或强加。”
“第二,警方是否认为这些线索有价值,并愿意投入资源去追查,是未知数。”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司汤达不能是个傻子。”
“我完全理解。”李乐郑重地点点头,“这只是一个基于我观察和推测的可能性。最终是否采纳,如何操作,完全取决于您的专业判断。我仅仅是为您提供一个.....或许能打破目前僵局的思路。”
李佩华摩挲着手中的茶杯,仿佛在权衡着。
李乐的话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他指出了可能存在一个更重要的目标,并建议由她这位辩护律师,以合法指导当事人配合调查为名,巧妙地将警方的视线引向这个目标。
若成,司汤达可能因“配合的表现”获得量刑的宽松,而那个隐藏在幕后的人,也将面临真正的风险。
这无疑是一招借力打力的高棋。但其中涉及的法律伦理边界、潜在的反噬风险,都需要她这位御用大律师来精准把控。
良久,李佩华重新把目光聚焦在李乐脸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慎,有考量,或许还有一丝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如此年纪便深谙此道的讶异与探究。
“这些……观察,你还和谁提起过?”
“仅限于今日,此地,您我之间。”
李佩华微微颔首,“你很聪明,这个思路,确实比单纯在司汤达个人的犯罪事实上纠缠,更具战略纵深。它能将辩护的焦点,从他做了什么,部分转移到他为什么做,以及他在整个体系中处于什么位置上。”
她放下茶杯,身体靠向椅背,“我会在下次会见司汤达时,以了解案件全貌、挖掘所有可能减轻其罪责情节的名义,引导他尽可能回忆与阿龙接触中的所有细节,包括阿龙无意中透露出的任何关于资金来源、上层结构的信息。”
“我不会提及任何具体的人名或公司,一切以他的自发回忆为准。”
“至于他回忆起什么,以及回忆起之后,是否选择向警方披露,如何披露,这将是他的权利,也需要由他本人,在充分理解后果后做出决定。我的职责是确保他理解各种选择的法律意义,并保障他的权利在整个过程中不受侵犯。”
“这就足够了。”李乐松了口气,他知道,以李佩华的专业和能力,只要她认可了这个方向,自然会找到合法合规的方式去实施。这远比他自己任何莽撞的行动都要有效得多。
“不过,李乐,我要提醒你,你今天的这番话,以及你可能进行过的其他观察,最好就此打住。深入黑暗的河流,有时会被暗流吞噬。”
李乐迎着她的目光,脸上绽放起笑容,“姨,我只是一个偶然被卷入旋涡边缘的旁观者,做完我认为该做的一点小事,就会退回到安全距离。”
“很好。”李佩华站起身,谈话显然已经结束,“茶不错。代我谢谢林会长。司家的案子,我会尽专业所能。”
她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提包,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了茶室,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
起身送走李佩华,李乐转身独自坐在原地,慢慢喝完了杯中早已凉透的茶,那浓郁的香气,此刻只剩下苦涩的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