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徐决定再婚。
打电话通知徐璐时，他的声音唯唯诺诺，生怕惹得她不开心。
他说：“我已经五十多了，往后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艰难，找个老伴能互相照顾，你吴阿姨是退休教师，人也实诚……”
不等老徐讲完，徐璐打断了他：“你要觉得这么做对得起我妈，你就结，反正无论你娶谁，我心里只有一个妈——被你害死的李春燕。”
老徐瞬间沉默了，隔了良久，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要实在不同意就算了。”
徐璐没答，挂了电话。她当然不同意，即使那件事过去15年，徐璐也没有半分心软。
一想到当年她妈惨死的模样，她就觉得老徐应该愧疚一辈子，缅怀一辈子，他根本就不配重新拥有幸福。
15年前，一个平常的傍晚，徐璐妈准备好从地里收回来的几袋新鲜蔬菜，让老徐开小货车送她到娘家跑一趟。
老徐刚下班，他满脸不耐烦，让她自己骑电瓶车去，徐璐妈耐心地解释，菜太多了，其中还有一坛子咸菜，骑车不方便。
老徐脸上布满阴云，没好气地说：“我这拉一天货刚下班，连澡都来不及洗，等到了你娘家还有一大帮子亲戚要应酬，想想都头疼，你还是自己去吧。”
徐璐妈不再说什么，把东西满满当当地挂上电动车，晃晃悠悠地出发了。
结果刚出村口不久，她就被一辆路过的工程车迎面撞上，车轮从身上碾过，当场死亡。
听到门外传来惊恐的喊叫声，正准备洗澡的老徐和正在做作业的徐璐惊慌失措地赶到现场。
年纪尚小的徐璐一见那惨状， 当场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妈妈的灵堂已经搭好，那张笑得最灿烂的照片被拿来当遗照。
徐璐哭得撕心裂肺，而在知道了妈妈出事的原委之后，她更是恨上了老徐。
恨他不愿开车送妈妈，间接害死了她。
也恨他在她死后，除了那点该有的难过和遗憾，竟然没表现出任何的悔恨。
·【2】
怕徐璐心里有阴影，拿到赔偿款后，老徐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迅速搬了家。
徐璐的生活从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也没人给她扎漂亮的辫子；再也没人在她起床前就做好热气腾腾的早餐；遇到开心或难过的事，再也不能和妈妈分享……
她没有妈妈了，她像一只受伤的蜗牛，把自己封在壳里，内心脆弱又敏感。
老徐始终没什么特别悲伤的情绪，甚至他很快复原过来，像从前一样每天出车给别人拉货送货，下了班有时还会喝点闲酒。
只有一次，他喝多了，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对不起。也不知道是对徐璐说的，还是对徐璐妈说的。
如果不是年龄小，还得靠老徐抚养，徐璐觉得她一定会离开这个男人。
可因为没办法独立，她只能带着做女儿的怨恨，和老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但他们之间交流少得可怜，通常都是老徐做好饭喊她，她默默吃完，立刻回到自己的小屋里。
有时老徐回来得迟，徐璐就自己做饭吃。
学校有什么事，她就通知一声，老徐默默地完成。
徐璐几乎每天都会怀念妈妈，有好几次她哭着从梦中醒来，醒来后面对冰冷的黑夜，她又要哭一场。
她更没想到，妈妈去世不到两年，老徐就去相亲，并且很快相中一个离异的女人，准备再婚。
徐璐坚决不同意。
明明是老徐害了妈妈，事后，他可以安心地花着赔偿款，也可以冷漠地不去怀念她。
可他要拿着赔偿款，迅速娶另一个女人，这是对她妈妈莫大的背叛。
徐璐一哭二闹三上吊，恶狠狠地告诉老徐，如果他再娶，他就会失去女儿。
最后老徐妥协了，从此他没再提这件事。
·【3】
父女俩继续过着沉默的日子，日复一日，生活仿佛一场沉重的哑剧。
徐璐终于完成学业，工作后迅速搬走，如愿以偿地远离老徐。
只有逢年过节回去拜祭母亲，才和老徐见面。
后来结了婚，徐璐更是很少回家，也从未对丈夫说过往事，她只说隔着一个城市不方便，所以回娘家回得少。
徐璐连怀孕都没告诉老徐，直到女儿半岁，带着她回去拜祭母亲，老徐才第一次见到小外孙女，他乐得满脸褶子。
当时徐璐心想，如果妈妈看到孩子该有多高兴。
都怪老徐，如果当年他对妻子稍微体谅一丁点，也不至于酿成那场悲剧。
再后来，为了照顾孩子，徐璐辞职当了家庭主妇，老徐知道后，主动提出可以帮她带孩子，让徐璐继续工作。
徐璐果断拒绝了，她好不容易脱离他，不想再看到他在眼面前晃悠，他总能让她联想到妈妈最后的惨样。
却不料没多久，老徐竟又动了找另一半的心思。
徐璐自然不愿意，她觉得这个世上，谁都有资格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但老徐不配。
在他间接害死妻子那一刻起，他就不配再拥有幸福。
老徐没再打电话来。生活忙忙碌碌，徐璐渐渐把这事抛到脑后。
又过了两年，徐璐女儿上了幼儿园，她便重新找了份时间相对自由的销售工作。
徐璐并不糊涂，知道对于女人来说，家庭和事业，其实都很重要。她从来没想过靠男人过一辈子。
所以，虽然工作时间不那么紧，但徐璐对工作也极其认真。
有时，在去接孩子的空档，她也会顺便处理一下工作。
只是徐璐没想到，因为这种分心，她竟然会捅出那么大的篓子。
·【4】
那天徐璐开车去接女儿回家，路上就接个电话的功夫，一只狗突然从路边窜了过来，她本能地躲避，结果车子撞到路旁的树上。
随着一声巨响，安全气囊弹出。
徐璐除了受到惊吓，身上几乎没受伤，但坐在副驾驶的女儿情况比较严重，虽然有安全气囊，但由于巨大的冲击力，当场昏了过去。
克制着慌乱和巨大的心疼，徐璐拨了120。
做完检查，确定女儿是脑震荡引起的昏迷。
医生说短期内应该会醒过来，但也可能……永远醒不过来。
犹如晴天霹雳，徐璐整个人愣了半天缓不过神来，她不愿也不敢去想最糟糕的结果，可又控制不住去想。
办好住院手续，徐璐无力地瘫坐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身边的世界是喧嚣的，混乱的。
但所有的热闹仿佛都和她没关系，她无法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只觉是一场噩梦。
待老公孙俊泽赶到医院时，徐璐整个人依旧是懵的。
孙俊泽把徐璐从椅子上拉拽起来，徐璐吓一跳，等她看清眼前人，晃了晃神，忍不住放声大哭，边哭边说：“俊泽，你终于来了。”
然后几乎本能地，她扑进孙俊泽的怀里，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
孙俊泽却没有回抱她，反倒是动作生硬地推开徐璐，冷冷地责怪：
“你多大的人了，不知道开车不能打电话吗？不知道小孩子不能坐前面吗？不是有安全座椅吗？”
孙俊泽的话，犹如刀子狠狠地刺入徐璐原本就浸泡在愧疚里的心。
是啊，这些都是常识，徐璐是知道的。
可当时她没耐住女儿撒娇，心一软，就把安第一抛之脑后，抱着侥幸的心理让女儿上了副驾驶。
客户来电时，她明明可以等停了车再接，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她选择边开车边接电话。
“对不起，对不起……”徐璐泣不成声。
孙俊泽没理她，转身去了女儿的病房，给徐璐留下一个冰冷的背影。
·【5】
徐璐怔了半天后，才心情杂乱地跟着进了病房，她知道孙俊泽在气头上，站在女儿病床前，她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增加他的愤怒。
女儿一夜没醒，徐璐一夜没合眼，孙俊泽也是。但整个晚上，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
晨光照进来时，徐璐突然觉得，这一个晚上，仿佛过了大半辈子。
不仅女儿出了事，她的婚姻和她的生活，也都回不到从前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孙俊泽公司有事要处理，下属打了好几个电话，他才憔悴又不无担忧地离开了。
徐璐没敢说什么，孙俊泽走后，她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因为睡眠不足，她走得有些恍惚。
后来实在觉得撑不住了，打开手机要了一杯咖啡外卖——女儿还在病床上躺着，她不能倒下去。
却没想到，就在她刚把咖啡拿在手里，正要递向唇边时，孙俊泽回来了。
他到底没心思工作，只把事情交代给下属，又匆忙赶回到了医院，结果一眼瞅见徐璐竟然在喝咖啡。
孙俊泽顿时火冒三丈：“女儿被你害成这样，你还有心思在这喝咖啡，你怎么当妈的？”
徐璐一下被噎住，半天没喘过气来。
她紧握着咖啡杯，纸杯被捏变形，滚烫的咖啡溢出来洒到她手上，她却全然没感觉到疼。
只是满心的难过，还有说不出的委屈。
“要是医院待着不舒服，你就出去吧，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行，别在这碍眼。”孙俊泽满脸厌恶。
徐璐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却没敢回嘴，她自己都觉得，这一刻，她连呼吸都是错的。
她只是走垃圾桶旁，把那杯咖啡扔了进去。
好在两天后的晚上，女儿苏醒了，没有造成最坏的结果。
徐璐颤抖着手去抚摸女儿的小脸，泪如雨下。
医生再次做了详细检查，基本上没什么大碍，休养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徐璐喜极而泣，孙俊泽一直绷着的脸，也终于放松下来。
·【6】
几天后，女儿平安出院，算是有惊无险。
可事情毕竟发生过，过去好几天，徐璐在孙俊泽面前，都自觉有错。
而孙俊泽对这事，也会时不时地提两嘴，对徐璐，心里明显还是责怪的。
徐璐本就愧疚，她犯的这个错，真的太大了。
所以每次默默听着，从不辩解，想以后她要加倍疼女儿，把自己犯的错弥补回来。
那天晚上，孙俊泽的姐打来电话，说了一下女儿的情况后，孙俊泽说：
“徐璐平常大大咧咧也就算了，没想到孩子出了事后，她还跟没事人一样，一点也不难过，还有心情吃吃喝喝。
那天孩子还昏迷着，她竟然点了咖啡……
还好我闺女命大，这要真醒不过来，日子肯定过不下去。”
徐璐怔了一下，这次终究没忍住辩解道，“车祸这件事我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都快后悔死了。
可孩子还在那躺着，我总不能要死要活的，我得振作起来照顾她。
我是孩子的母亲，怎么可能不难过。
孙俊泽，你说吧，我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这个过错，如果离婚可以让你不再怨怼我，我同意。”
一口气说出来，徐璐才知道，这些话已经在她心里翻滚了无数遍，在她的自责和羞愧中，委屈也一直如影随形。
这次换孙俊泽怔了半天，他看着这些时日瘦了整整一圈的徐璐，语气软下来，小声说：“以后都不提了。”
徐璐绷着的神经松懈下来，但突然间，她心里有什么滚了过去。
·【7】
她想起了老徐。想起了这么多年来，一直被自己刻意忽略的细节。
妈妈去世后，老徐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捶胸顿足，但他总是一言不发像个木偶人。
如果不需要照顾她，他也许会肆无忌惮地表现悲伤吧。
老徐还一直把徐璐妈的遗像放在床头。
有次，徐璐去客厅喝水，仿佛听到老徐在哭，可当时她只当是错觉。
后来老徐说要再娶，他说过，是怕一个大男人不知道怎么照顾正处在青春期的徐璐，可当时徐璐觉得那只是借口。
老徐爱喝酒，他可能不是在享乐，更像是借酒消愁……
那些年，如果徐璐心里的怨恨少一点，应该就能看见他其实一直活在自责里。
他觉得愧对妻子，也愧对徐璐，所以一直以来，才会那么在意徐璐的感受。
至于他没有表现出怎样的绝望和悲伤，或者性格使然，或者因为他是男人，或者仅仅因为，他是父亲。
徐璐怔怔地想，如果可以选择，相信在那天下了班，再怎么疲倦，老徐都会开货车送她妈妈去娘家。
事情发生后，最懊悔的，应该是老徐吧。
而时隔这么多年，老徐也许真的放下了。但他不可以放下吗？
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男人，难道要一辈子被捆绑在愧疚和赎罪中，孤独终老吗？
女儿出事后，孙俊泽对她苛刻过一段时间，那种感觉特别不好受。
她却苛刻了父亲那么多年。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无比自私。
徐璐红着眼圈，订了张回家的票，她想回去告诉老徐，这些年她错了。
·【8】
次日傍晚，徐璐怀着复杂的心情，带女儿一起回了家。
她原以为这个点老徐不在家，于是直接用钥匙开了门。
屋内光线昏暗，徐璐顺手开了灯，她这才发现，老徐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老徐听到动静醒来，见到徐璐母女，嘴上埋怨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眼角眉梢却藏不住喜悦。
“外公，这些都是什么？”
徐璐这才注意到，老徐手里握着她妈妈的照片，刚才他是抱着照片睡着的。
这时，徐璐发现，桌子上满满当当摆的都是妈妈的遗物，有她生前用过的头绳、杯子、雪花膏盒子、梳子、丝巾……
徐璐女儿伸手拿起玻璃杯把玩，老徐紧张地夺下：“乖乖，这可千万不能动，回头外公给你买个新的。”
随后老徐迅速把所有东西都装进盒子里，盖上盖子后，他小心地看了徐璐一眼：
“平常也没什么事，就把你妈妈的旧东西翻出来擦擦弄弄，不然时间长了就旧了。”
原来他一直没忘掉妈妈。
徐璐眼睛立刻湿了，她默默地背过脸抹了把泪。等回过头来，笑着说：
“爸，我这次给孩子请了一星期假，回头你安排吴阿姨和我们见见面呗！”
老徐愣了一下，旋即眼神亮了起来，语气干脆地回答：“好。”
老徐怕徐璐和小外孙女饿着，他换了身衣服，精神抖擞地出门去买菜。
徐璐从窗边望见老徐急急出小区的身影，他的步履已经有些蹒跚，头发也白了。
她想起刚搬来那年，老徐还是个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
那时，妈妈刚去世，她一句话也不愿和他讲，他每天小心地讨好她，迁就她，生怕她有一丁半点不开心。
已经入秋，窗外的叶子片片凋零，这个季节多像老徐现在的年龄，他还能陪她多久？
徐璐不知不觉又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