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渺屏住呼吸，无声地与那双灰白死寂的可怕眼睛对视着。
车里的空调已经停止了运转，但车厢中仍旧残留着些许冷气，只是方才还尚且适宜的温度，此刻却陡然生出一股阴森森的凉意。
孙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时，一只手掌忽然出现在视野之中，原来那个人不满足于只是站着向车里张望，伸出手用力拍了一下车窗。
啪地一声，犹如炸雷般打醒了呆愣在原地的孙渺，他下意识地抽身向后退去，完全忘了，之前苏怡然下车的时候，靠近他这边的车门已经打开了。
等到他想起来的时候，人已经失去重心，并且因为惯性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孙渺甚至已经能够想象到，这么一跤摔下去，不仅刚缝合的伤口得血花飞溅，摔得不巧，磕到脑干之类的重要部分，自己大概就可以和这个世界彻底say goodbye了。
——那可是真是个要命的笑话。
不过，孙渺还没来得及开始人生的走马灯。
后脑就抵上了一样东西，比预想中要柔软，虽然还是有点疼，基本上命是保住了。与此同时，他的肩膀也被人从后头稳稳按住。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贺雨宁。
“怎么了？”他问孙渺。
“脸！就在那边的窗子上，我看见有人把脸贴在窗户上，还用手从外头拍窗……”孙渺蓦地叫出了声，一开始他的情绪还有些激动，说着说着渐渐就平静下来。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人站在一辆停着的车子外面，无论是探头朝里看也好，还是伸手拍窗也罢，其实都在常识能够理解的范围内。光是自己这么说，听的人完全不会有特别深切的共鸣，说不定还会觉得他小题大做。
果然，贺雨宁听罢，朝那边的车窗看了一眼，不过他并没有看见什么脸和敲打车窗的人。
……那张脸不见了。
贺雨宁见状，微微抬了抬眉毛，转头问身后推着轮椅等在一旁的苏怡然。
“你刚过来的时候，有看见什么人吗？”
苏怡然本来在低头看手机，闻言，将手机收起来装进随身的挎包：“没注意，什么人啊？”然后，她的视线掠过说话的贺雨宁，落在孙渺的脸上，轻轻从鼻子哼出一声。
“这么大个人了，撒娇也要有个限度，这么大热的天靠在别人怀里也不嫌热得慌。”苏怡然说着，一边抬手在脖颈处扇了扇风。
今天没有太阳，严格来说，温度不是特别高。
孙渺听着女子的话，总觉得特别耳熟，然后想起之前在医院里，苏怡然也说过类似的话。
但凡换个场景，孙渺必然是要调侃上两句的。此刻的他却完全没有那样的心情，而是心有余悸地盯着那张脸曾经出现过的地方。
“大概是附近恶作剧的小孩吧。”贺雨宁出声安慰，掌心的温度透过不算厚实的衣料传到孙渺的肩头，带来稍许慰藉。
不是的，孙渺很笃定，那就是一张老人的脸，有皱纹，有白发，还有那两只浑浊发白的眼珠。他全都清楚地看到了。
——可是，也只有他看到了。
那么，会不会是自己的幻觉呢？
孙渺转念想道，毕竟有过周清薏的先例，他本来就不应该过于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那个声音又是怎么回事？如果是类似周清薏的情况，作为幻觉应该无法触摸到车窗才对。
也许……那并不是拍打车窗的声音，而是同时产生的环境音，比如开关后车厢的声音，只是刚好被他的耳朵捕捉，成为了幻觉的一部分。
还有一种可能性，是他无法接受的，那就是自己的幻觉很可能升级了，换句话说，他病得更重了。
孙渺只能一遍遍在心中告诫自己。
——是单纯的巧合。
也许，就在刚才，真的有那么一个好奇心旺盛的老人家刚好走过车旁，因为身形矮小没有被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发觉，至于……那双浑浊发白的眼睛，可能是生了什么眼部疾病，所以才会呈现出那样的形态。
孙渺沉默地坐在轮椅中，想着自己的心事。
贺雨宁推着轮椅来到门廊下，当初建造这所房屋的人专门留出了可供轮椅推行的缓坡。
几乎是刚一上到楼梯上端的平台，门就从里面打开来。
一个有些面生的女孩子探头从里面走出来。
她穿着一身儿科诊所工作的护士会穿的那种夏季短袖粉色制服。中等个头，戴眼镜，梳着像是从年代戏里面拷贝出来的那种麻花辫儿，辫子又粗又长，油亮漆黑地拖在肩头，看起来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女孩飞快地打量他们一眼，像是确定了什么一般，弯下腰出其不意地就是一个直角鞠躬。然后猝不及防地起身，问了声好。
尽管贺雨宁不动声色地将轮椅往后撤了半步，孙渺还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少女辫稍甩动时带起的劲风。
“你是？”孙渺好奇地看着对方。
女孩腼腆地笑了笑，毕恭毕敬地说道：“我叫林茴，是这个家里新雇佣的保姆。您叫我小林就可以。”
孙渺听到对方的姓氏，不由地追问了一句是哪个林。
“就是最常见的那个双木林。”
——也就是林安的林。
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对方也姓林，孙渺看着那张被笨重粗框眼镜遮挡了大半的白净面孔，心中升起一丝隐约的亲切感。
……就好像他曾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似的。
因为女孩的突然出现，先前阴郁的情绪被打断了。
孙渺不由地想跟对方多说几句，正想问问对方是哪里人，门后传来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是孙蝶，看到孙蝶竟然会亲自下楼来迎接自己，孙渺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孙蝶今天穿了一身红黑相间的丝绸长裙，乌漆漆的黑发自然散开，和垂坠的裙摆融为一体，像一只花色诡异的蝴蝶。
她从林茴身后的黑暗中悄然现身，妆容精致，衣着艳丽，和身穿亮粉色护士服梳长麻花辫的女孩形成鲜明的对比。就好像突然之间，时空错位，黑夜与白天被硬生生地拼接到一起。
小林听见声音，立刻转身问好，同时往旁边迈开两步，给门口的孙蝶让开一条路。
孙蝶看都没有看女孩一眼，而是垂眸望向轮椅上的青年，红唇轻启。
“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进门？还是说，你宁愿跟一个新来的小保姆在这里扯东扯西，也不愿意见见自己的亲生母亲？我的好儿子？”
最后一句语调上扬，带着淡淡的嘲讽。
孙渺只道是果然如此，上一次，因为贺子君在场，孙蝶到底还是顾及自己在丈夫眼中的形象，故而有所收敛，今天直接是……演都懒得演了。
“这其实因为……”目睹着一切的小林嗫嚅着，似乎想要为孙渺解释，却被孙蝶一个眼刀堵住了嘴。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么？”孙蝶的声音不大，但是语调很阴沉。
小林缩了缩脖子，闭上嘴巴不敢再说话。
孙渺皱起了眉头，但是他知道，如果现在为女孩说话，接下来的几天单单是为了做给他看，孙蝶也绝对会找到各种理由为难小林。
想到这还只是个开始，孙渺简直想要掉头就跑。
身后忽然传来轻轻的笑声，一直没说话的贺雨宁开口了。
“我想，渺渺一定是因为太久没见您了，近乡情怯，再加上这次又这么一身伤地回来，难免怕您担心，所以才犹豫着不敢进门。”
贺雨宁温言细语，显得格外通情达理。
“我们都知道，渺渺是蝶姨您的亲生儿子，您一时心急，想见他，也是人之常情。可犯不上真的动气，气坏了身体。”他顿了顿，那双浅淡到透明的眸子清楚地映出女子略显不甘的面庞，微微地笑了笑，“您该不会也怪我多嘴吧？”
孙蝶当然不会责怪贺雨宁，退一万步，这家毕竟姓贺不姓孙……而且，在孙渺的记忆中，孙蝶就没有对贺雨宁摆过脸色。
抛开长相不提，贺雨宁在孙蝶这块儿的待遇，其实才更像是故事中被后妈带着来到现任丈夫家里的亲生小孩。
果然，孙蝶并没有像讽刺孙渺那样对贺雨宁直接出言讽刺，而是盯着贺雨宁的脸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轻声说。
“我都不知道，你们两个的关系，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女子说这话时，脸上虽然还保持着方才的笑容，嘴角肌肉的细微抽搐却暴露了她心底的动摇。
这时候，又一道声音响起。
只见，苏怡然正拖着一个行李箱站在下方的台阶上，一脸莫名地瞧着门廊下的四个人。
“喂，你们没事站在门口是等着出太阳吗？”
她本来和贺雨宁他们一起下的车，走了两步发现没拿行李，又折返去了车库。
结果一回来就瞧见，人都在门口站着，也不对，应该说是除了孙渺之外的人都在门口站着。
她的视线扫过平台上几个人，最终落在孙蝶的身上。
“我说，怎么一个两个都不敢进门。”苏怡然眯起眼睛笑得一脸无害，“原来是夫人您，在这儿充当门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