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怎么，我家小常剑又做噩梦了？”
常剑从睡梦中惊醒，望着眼前的老者，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泛起一阵酸楚。一下子扑到了老者的胸膛中，哇哇大哭起来。
老者轻轻的拍打着孩童的后背，慈祥道：“小常剑，是想家了么？”
小常剑的小脑袋从老者的胸膛上离开，泪眼朦胧地仰头看着，那张皱纹斑驳的脸。
“常剑，是想师父了。”
老者可以板起脸，佯怒道：“小小年纪说什么胡话，快些起床穿衣，快到时辰晨练了，迟到了可要被罚。”
常剑一听马上收起哭腔，有些笨拙地穿起，那一身崭新的青衣道袍。
虽是清晨，可蜀山的天空上，永远都是那轮秋月。
竹林之中，常剑的诸位师兄师姐们，早都陆陆续续的从剑庐之中走出，站于剑庐之外持剑而立。
常剑被老者牵着一路向前，直到最前方的那座石塔前方，才驻足停下。
镇妖塔前，小常剑有些紧张的和老者并肩而立，眼眸之中带着些许期待，更多的却是紧张。
老者摸了摸常剑的脑袋，轻声安慰道：“莫怕，于以往独自修炼那般就好。”
言罢，老者抬头平视前方，浑浊的眼眸之中，刹那间凌厉非凡。
“今日晨课，由我御风主持。”御风一顿环视四周，方才续道：“蜀山弟子何在？”
数千弟子同时一手执剑，放于身后，一手立掌，置于胸前，然后弯腰弓身，齐喝道：“弟子在。”
御风真人，抽剑而出，随即念出了那流传千古的门规，亦是蜀山数千剑修，所悟剑心的根基。
“人道渺渺，仙道茫茫，鬼道乐兮。”御风真人话音刚落，数千截然不同，却又仿佛同出一源的剑光，直冲云霄而去。
剑光与明月相伴，将整个蜀山照亮。
“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
“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
“高山清灵美，悲歌朗太空。”
“唯愿天道成，不欲人道穷。”
“北都泉苗府，中有万鬼群。”
“但欲遏人算，断绝人命门。”
“阿人歌洞章，以摄北罗酆。”
“束诵妖魔精，斩或六鬼锋。”
“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一首渡人经，千把仙家剑。小常剑脸蛋通红喘着粗气，可只觉得精气神，都随着剑意攀登到了极致。
“今日到此作罢，诸位弟子莫要忘了，何为剑术，何为剑诀，何为剑意，何为剑心，切勿懈怠矣。”
“弟子遵命。”
“各自散去，练剑修道去吧。”
数千弟子，尽数返回剑庐之中，再无声响，蜀山之上，顷刻间便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那弟子也回去修行了。”
御风真人点头，看着越走越远的小常剑，却又笑道：“若是今夜还是想我，就回来跟师父住。”
小常剑蓦然转身，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回问道：“师父此话当真？”
御风真人，轻捋胡须，笑道：“你若是不怕师兄师姐们笑话，尽管来找师父便好。”
小常剑思量了一下，吐了吐舌头：“还是不要了。”随后背着那把几乎要与他一般高的骨剑，迈开两只小短腿，飞一般的向自己的剑庐中走去。
所谓剑庐也不过是泥土为墙，稻草为顶，并不是凡间传说中的富丽堂皇，金砖玉瓦。
其中只有草席一张，竹桌一张，茶壶一个，水杯一盏。除此之外，便只有那精纯的剑意。和少年郎昨夜做梦，尿湿的棉被一床。
小常剑一口气跑进剑庐，来不及喘口气，喝杯水，便急忙向那棉被冲去，想要抱出门晒一下。
哪知小常剑，刚刚抱起棉被，身后就传来了女子铜铃般，悦耳的笑声。
“常浩师兄，你今日又输了。愿赌服输，今日你给我和小常剑，做早饭吃。”
小常剑红着脸，转过身：“常青师姐，你胡说，我没尿床！”
常青抿嘴笑道：“谁说小常剑尿床了，你说了么常浩师兄？”
常浩从常剑手中，拿过被子，揉搓了一下他的脑袋，无奈道：“我做就我做，别拿小常剑寻开心了。”
常剑生气的跺了跺脚，嘟起嘴巴：“常青师姐坏，再也不理你了。”
常青笑嘻嘻的，也不管常剑愿不愿意，便一把将他抱起，伸手捏着那白嫩的脸蛋。
“小常剑，你不理我，师姐可是会伤心的呢。”
“师姐能不能别捏我的脸了，我都长大了。”
常青闻言略作思量，便伸手向常剑裤裆掏去。
“让师姐看看多大了！”
常剑剧烈的挣扎起来，身体几乎如泥鳅一般的扭动，冲着门外大喊道：“常浩师兄，快来救我。”
常青一脸坏笑：“小常剑你叫啊，叫破喉咙也没用。再不让师姐瞧瞧，以后可没机会了。”
常剑一愣：“为什么没机会了？”
常青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就是师姐师兄，要...”
“常青！”常浩进门，略带生气地喊道。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常青，吐了吐舌头，将怀中的常剑放下。
“师兄这么大声干什么？不怕吓到我，就不怕吓到常剑么？”
常剑整理了一下道袍，疑惑道：“师姐，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没有机会了呢？”
回答的不是常青，而是常浩。
“因为小常剑长大了，以后常青师姐，就不能随意脱你裤子了。”
常剑高兴道：“真的么？太好了，我终于长大了，以后可以和师兄一起下山，降妖除魔，维护人间正道了。”
常青蹲下身子，帮常剑整理了一下，他怎么也整理不好的道袍，有些失落的回道：“长大没什么好的，下山也没什么好的，小常剑师姐祝愿你，以后在蜀山一辈子不出去。”
常剑反驳：“我才不要！”
常青突然有些生气：“你要听师姐的话。”
常剑捂着耳朵：“我才不要听师姐的话，师姐坏。是不是常浩师兄？”
常浩也是蹲下头，抓着常剑的肩膀：“师姐不坏的，师姐是为了你好。”
常剑疑惑：“下山真的不好么？那为何师兄师姐师父们都要下山呢？”
常青站起身：“因为啊，有些事好要也去做，不好也要去做，事情就在那里，总要有人去做。”
“小常剑饿了吧？师姐今天给你做顿好吃的。”
常青转过身，向门外走去，抬起衣袖擦拭了一下脸。
“师兄，师姐她今日怎么了，我怎么感觉她怪怪的？”
“是哪里怪呢？是比昨日胖了还是瘦了，丑了还漂亮了？”
常剑低头认真的思索了一下：“大概都不是。”
常浩站起身挺了挺胸膛，问道：“那你觉得师兄今日如何？”
常剑板起小脸认真道：“你们两个今天都怪怪的。”
常浩尴尬一笑：“小常剑，师兄也觉得你今日怪怪的呢，好像突然长大了一般。”
“师兄其实我一直有个秘密，瞒着师父和你。”
常浩，严肃道：“小常剑是真的长大了呢，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常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声道：“师兄，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好不好？其实这把剑...”
常浩打断道：“秘密还是要留在心中对不对？说出来便不是秘密了。”
“可是...”
常浩再次打断：“没有什么可是，你忘了师父说过的，万事皆有因，事事皆有果。”
“饭好了，你们两个谁在说我的坏话？我大老远就听到了。”
常剑和常浩对视一眼，同时吐了吐舌头，异口同声道：“你听错了。”
...
眼前无俗世，松雨蜀山辉。
月色之下，大雨倾盆，子夜之时，蜀山弟子尽数站于镇妖塔前，五位蜀山长老亦是尽数而出。
只有小常剑的剑庐之中，传出了轻微的酣睡之声。
蜀山现任掌门，御风真人背剑站于最前方，雨落而不沾身。
“今日下山，再无归山之日，心有二志者，可留下照顾常剑，护我蜀山。我只等三息，速做决断。”
只有雨声，并无人应答。
御风长叹一声，这是他第一次希望，这些弟子之中，有人能够贪生怕死。
“那先随我入塔，杀尽其中顽固不化之妖魔。”
亦是无人应答，只是这一次在雨声之中，多了抽剑而出的声响。
御风真人，回眸望了一眼，那个他亲自带上山的弟子，所住的剑庐，喃喃自语道：“望你以后，无忧无虑，为师怕是不能再陪你了。”言罢，御风真人，再不做停留，率先推开，那遍布阵法的红漆大门，走入塔内。
数千蜀山弟子紧随其后，亦是如先前御风那般，回头向常剑所住剑庐望去，或是叮嘱，或是关心，或是哽咽，或是祝愿。
常浩与常青手牵着手，最后两个进入到了那让人心生压抑的镇妖塔中。
“师兄，你说常剑会快快乐乐的长大的，对不对？”
“小师妹，我相信他可以的。”
“可是那把剑...”
“仙剑也好，魔剑也罢，在我蜀山弟子手中，那便是斩妖除魔的好剑。”
常青下意识地抓紧了常浩的手。
“师兄，没想到真要同日死了咯。”
“怎么师妹不愿意？”
“自然是愿意的，只是还未和师兄和小常剑，在一起待够。”
“那就下辈子吧。”
...
从小便害怕打雷的常剑，这一个雷雨夜，却睡得格外的沉，恍恍惚惚间好像，记得师父他老人家来过。
只是醒来的常剑，也一时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现实。
“糟了晨课要晚了。”常剑惊呼一声，慌忙穿上道袍，背起白骨仙剑，便跑出门外。
山间的清风，吹来了青竹独有的芬香。只是镇妖塔前，却空无一人。
常剑抬头看着那轮永不落下的秋月，难道是我起早了？
常剑等了一会，仍然不见有人前来，于是便决定前往，常浩师兄的剑庐去看看。
常浩剑庐之中，空无一人，常剑疑惑的神色更甚，心中升起一阵恐慌，随后又向常青的剑庐跑去。
少年越跑越快，穿梭在竹林之间，如一只手足无措的小鹿一般。
一座座剑庐寻去，均是空无一人。常剑带着最后的希望，进入到了蜀山掌门御风真人的剑庐，只有一块绿竹所做的竹简。
常剑失魂落魄地念诵这竹简之上，留给他的话语，怔怔无声，两行清泪顺着稚嫩的脸颊，滴落到墨迹之上。
常剑再也压抑不住伤心，蹲在地上抱着头，痛哭不止。
可无论他如何难过，再也无人前来安慰。
浩浩蜀山，此时只剩下了伤心落泪的少年。
常剑不明白，为什么师父师姐师兄，他们不带自己下山，也不明白为什么剩下的那个会是自己。
是因为修为不够高，还是因为自己不够大，好像是好像也不是。
心中第一次响起了骨剑的魔音。
他告诉常剑，他们都是魔，是抛弃自己的魔。
常剑愤怒地将骨剑丢在地上，恶狠狠踩了几脚，大骂道：“你才是魔，你才是魔，给我闭嘴。”
发泄完心中的怒气，常剑犹豫一下，仍是捡起地上的剑，抱着走出了门外，坐在潮湿的地上，望着那轮秋月，不住地发呆，思念着不过刚刚一夜不见的他们，呼唤着他们的名字。
“御风师尊，常浩师兄，常青师姐...常剑好想你们，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常剑也不记得，从那之后自己有多少次，望着那轮秋月，念着那些真切的名字，想念着那些逐渐模糊的面容。
恍然间，常剑低下头，看着血气弥漫的手掌之中，握着的那把阴森的古剑。
你瞧，师父，师兄，师姐，我也变了模样了呢。
你们还认得的我么？
一只手掌放在了常剑的脑袋上，和蔼的摸了几下，常剑仰头看去，御风正对着他在笑。
常浩，常青，正站在御风身后不远处，嬉笑着向他挥着手。
常剑骤然起身，张开双臂向他们扑去，想要如很久很久之前那般，让他们拥抱一下自己。
可这一次却扑了空，常剑踉跄倒地。却突然记起了，那个雨夜之间，御风真人对他说过的话。
“海压竹枝低复举，吹风山角晦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