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成天说不死药不死药，听说过后羿最后的下场吗？”
王府的点心给了几个人大惊喜，别说糕点，他们连晚饭也吃不下了。
命王府的混帐下人妥善安葬“惊喜”，重罚了主事之人后，几人东倒西歪聚在王府的偏厅，邵乐楼好巧不巧重新提起传说。
“据说寒浞杀死后羿，把他剁成肉酱，做成肉饼，拿去给他儿子吃。他儿子不肯吃，寒浞便借口不忠杀了有穷氏全族。这个应该是最早的人肉点心。”
后世把这个故事嫁接给了商末的暴君。
夏商的历史缺乏文字记载，多靠口耳相传。
夏桀与商纣的事迹越传越像，中间增加了不少同时期其他暴君的所作所为。
民众只想找个暴君唾骂，谏官只想找个反面例子敲警钟。
谁在乎那些事到底是谁所为？
“等等，你说伯邑考的故事，最早发生在后羿身上？”
仙桃想起“人肉点心”，有点恶心。
她翻身从蒲团坐起，喝了口苦茶。
“未必是最早。也许更早以前就有拿人肉做饼子的传统。只是我所知最早的例子是嫦娥的相公。”
邵乐楼再多说几句，连鲜肉月饼都吃不下了。
无知是种幸福。
月宫神话最早源于夏朝的暴君后羿，其妾纯狐氏与臣子寒浞私通，谋夺其位。
这段历史，后来与商时的嫦娥奔月说融为了一体。
最早的嫦娥不是羿的妻子，仅仅是偷了不死药，成为月精的女子。
数百年间，她的身份一点点丰富。
不光有了嫦娥这个名字，沐月人与羿神妻子的身份，还为她在月亮所住的地方命名广寒宫。
先民定下这个名字是否意在暗示寒浞所建立的寒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奔月传说，与这个梦境好像啊。”
仙桃感叹了一句。
与他们经历的梦一样，从最简单的历史一点点偏离原型，成了寄予百姓美好理想的故事。
嫦娥从背叛羿王私通臣子的妃子，摇身成为忠于爱情，与丈夫日日相见无法相聚的悲情妻子。
“而羿王从只知狩猎嬉戏，荒废国事的肉饼，成了射日英雄。”
邵乐楼学她样子，在桌上撑起脸。
“你别再提肉饼了。”
仙桃干呕一阵。
“用自己的愿望代替无力的现实，这就是神话。”
沉舟嘴里冒出句很伟大的话，引来两人一阵侧目。
“梦的主人，难道想创造神话？”
仙桃回归正题。
“广寒宫的神话不单只包含后羿的传说。商时的《归藏》上已撰有不死药的说法，那时的人没有把它与西王母扯上联系。”
沉舟点了点桌面。
“相反，穆天子游历西国带回西王母的传说后，后人逐渐笃信不死药与西王母相关。这是本末倒置。”
一件华英国原有的东西，因某些文字记录，反而错会成舶来品。
再因奔月传说的广为流传，这种说法深入人心。
“《归藏》记录‘昔者恒我窃毋死之药奔月’的，是在‘归妹’这一卦。”
仙桃回忆起自己所读过的字句。
“恒我”后来因方言发音与字意，逐渐传成了“嫦娥”。
回到最原始的文字，这名字最初的意思是“不变者”。
“恒我”不一定是她真正的名字，很可能是同代人因她向往不老这么称呼她。
这段记录后半段缺失，按行文风格应该记录的是求卜于某人，获得了怎样的结果。
换言之，这一卦说的是“恒我”偷到不死药试图奔月前，请人为自己占卜凶吉。
“文王重新整理《连山》、《归藏》两本卦书，再着《周易》。《周易》中‘归妹’这一卦说的是天地相交，引申为女子出嫁，也许后人望文生义，引发了夫妻分离的联想。”
归妹这卦事实上是以女子出嫁比喻天地相交，描述的并非嫁娶，而是由阴转阳，由静至动的做事时机。
“归妹这一卦里的女子过于渴嫁，时机未到饥不择食，选择了错误的对象，致使男方看轻自己，婚后地位低下满腹怨言。”
仙桃说话时扫了眼邵乐楼。
他最懂她描述的是哪种女人。
“而‘月’这个字，稍稍换一下。”
她指尖蘸上茶水写了两个字。
沉舟与邵乐楼凑过去，看见她写了个“月”，在旁边加了个“隂”。
“阴？”
邵乐楼吃了一惊。
“昔者，恒我窃毋死之药，奔阴？”
稍稍改了一点，这句话的意思整个变了。
“嫦娥并非为了心上人偷取不死药。相反，她偷到了不死药，打算试试看这种药是否有效。”
测试不死药是否有效最好的办法，定国国君给出了答案。
“自杀前，她求人占卜，这么做吉或是不吉。得到的卦辞是归妹——她太急于求成。”
不管她最后是否接纳了占卜的结果，奔月传说的原型关乎生死——阴阳，除男女婚配外的另一种解释。
归妹所说的非女子嫁人的草率，而是为了测试不死，反而主动求死的荒唐行为。
同时，这揭露出另外一件事。
“世人以为的广寒宫，不在天上，而在……”
仙桃指了指脚底。
“九泉。”
地窖中那名被铁链锁住少女，一瞬闪过邵乐楼的脑海。
“你……真是在不死药这事儿上花费了不少心思。”
邵乐楼尴尬笑了两声，跌坐在蒲团上。
古人唤月亮“太阴”。
卦书言辞暧昧，着书人多有顾忌，以“月”替“阴”，不是不可能。
不，这么说更加合理。
说嫦娥出嫁后婚姻不顺，干脆盗了不死药奔月，反而莫名其妙。
先不说有多少女人为了离开丈夫，慌不择路到奔月。
单说她为了躲开讨厌的丈夫飞升成仙，至少也是因祸得福，与女子嫁人后为丈夫冷落，比妾室更加卑微的处境哪里一样？
“《归藏》所记的例子也许不是指女子，‘恒我’弄不好是指寿享八百的彭铿。”
沉舟插了一句。
邵乐楼脑海里的美貌仙女“啪”一下成了干瘪老头。
“我死后，万一被人传说与化身美女的老头结为夫妻，我宁可成肉饼。”
他呲了一阵牙。
“再说他已经长生，何必多此一举寻求不死？”
“活了八百年未必是老头。”
沉舟喝了一口茶。
“长生也不等于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