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内寂静无声。白芷用力吸了两下鼻子，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焦味儿。宁州用来燃灯的是一种籍籍无名的路边草，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只要几根就能烧上一整夜，老百姓称作灯草。灯草烧起来就是这股子味儿，显然屋里的灯是刚熄的。
若不是烧尽了，灯草很难自己灭掉，显然是被人熄灭的。
灯不会是程茂熄掉的，那是谁？
刚想到这里，白芷后腰就遽然要命一般发麻。
没有杀气，只是极烈的掌风。
她没有一丝犹豫，立刻反身扬腿，正面迎敌。
邻居家的灯还亮着，白芷隐约能看清来人穿着一身黑衣劲装，从头蒙到脚，连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她的腿堪堪鞭过去，此人便遽然收了掌风，一瞬间极准地捏住白芷的鞋掌两侧，猛地一用力，将鞋子扽了下来。
白芷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她本想即刻收腿，但此人薅鞋的力气极大，连带着她一时重心不稳。小院的地面是极普通的咯脚砂石地，白芷咬紧牙关，打算硬踩下去，两步上前把此人的穴道点住。
还没等她踩在地上，此人便伸出长臂，打算将白芷的脚捧在手心。
大爷的，怎么看怎么是个采花贼。
战乱之中，哪怕是为了口吃的而伤人都算是人能干出来的事，但只为照顾裤裆而伤人简直和禽兽无异。白芷忽然想起她刚到梧县时，那几个欲对巧巧和初七行不轨之事的泼皮，一时血气上冲，尚在半空中的腿猛地一甩，腰身劲拧，带着整个人堪堪飞转而起，而后另一只脚卯足了力气踹向此人胸口。
此人显然没有防备，被这一脚踹出十尺有余，而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白芷捏紧拳头，大步上前，打算来个斩草除根。
躺倒在地的这人忽然低低咳笑起来，白芷脚步一顿——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
“东家……好身手啊。” 此人抬起一只在黑夜微灯之中衬得极为苍白的手，食中双指伸进蒙面布之中，一把扯下，亮出自己那张十三州惊为天人的俊俏容貌。
不是本该在白虎军驻地的景王千岁，还能是谁呢？
只是此时被踹得面色苍白，额发蓬乱，嘴角还在渗血，整个一副惨样。
这回乌龙玩大了，白芷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刚才那一脚可没打半点折扣，说不准能把人踹出内伤来。她一时想赶紧去看看楚云川的伤势，又想先骂两句，憋了半天扶上额角，幽幽叹出一句：“………祖宗，你玩什么呢？”
一炷香后，白芷屋中。
把脑子里的现代医学知识都倒给姜郎中的那天，姜郎中给白芷塞了不少碎药材。白芷全都仔细收好以备不测的时候，可万万没想到这些药能用在楚云川身上。
久违的重逢，俩人一个用石臼碾药，一个运功疗伤。
一个来月没见到心上人的楚云川本想不顾伤势先抱着白芷温存片刻，被白芷直接摁在床榻上，强令他先疗伤：“我下多重的手我还能不知道？”
楚云川只好封心寡欲，静坐疗伤。
久未得见的心上人在侧，白芷心情十分不错，一边捣药一边跟楚云川叨咕起近日的事，病伤坊，姜郎中，还有她今日刚答应了巧巧让她一直留下。楚云川伤得不算轻，胸口突突地疼，喉咙间满是血腥味，脸色发白，但仍是聚精会神地听着，句句都有回应。
若不是城墙之外仍有战火，这便是寻常百姓的日子。
随着药杵一下下地捣，小药臼中冒出一溜难闻的泥草味儿，楚云川闻着闻着皱起鼻尖，给呛得头都往后挪了半寸。
白芷看他一眼，乐得合不拢嘴：“别躲啊，这才哪到哪，一会你还得喝呢。”
楚云川艰难道：“这怎么一股，一股……”
“一股馊抹布味儿是吧？”白芷接下他的话，贴心地把窗户打开透气，“前几天下雨，药材受潮了，还全都捂在一块，都是这味儿，病伤坊里的药也一样，只不过那边存放的条件好，没有这么馊。”
结果正好一阵小风刮进来，把搜抹布味儿全吹到了楚云川脸上，他顿时感觉运行的内力都给熏断了。
屋里馊气熏天，白芷却好像嗅觉失灵了似的不为所动。楚云川忍不住问道：“病伤坊里也是这股子味儿？”
“不止，还有血腥味，汗味，烧火味，还有这群祖宗们脱了鞋的酸脚丫子味。”白芷边说边啧了两声，“比你给我喝的补血汤有过之而无不及。”
楚云川摇摇头，叹了口气：“药材受潮难免影响药性。白芷，纸笔放在哪里，我把驻地收药材的方法写给姜郎中。”
白芷一耸肩：“没那金贵玩意，我给你和给娘写信都得去衙门借纸笔写，你直接口述吧，我明天转达给姜郎中。”
楚云川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了，战时家信珍贵，文房四宝会贵过以往数倍。”
“不光是文房四宝，凡是吃饱饭以外的东西都贵了不少，衣裳也贵鞋也贵。”白芷伸出一只脚晃了两下，自己都满脸嫌弃，“这鞋我都连穿一个月了，每天泥里来去，也真亏你下得去手扒。”
楚云川眨眨眼睛：“东家日日辛劳，小的伺候宽衣也是应该的。”
“然后就给自己伺候成这惨样。”白芷指指楚云川的胸口，语气里满是无奈，“堂堂景王千岁被当作采花贼给踹出内伤，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死。你说说你，来就来，扮什么贼。”
“我是想学你藏在房梁上偷袭我那一回罢了，谁想到我能认出你，你却认不出我。”楚云川痛心疾首地垂睫感叹，眉头蹙起，嘴角都耷拉下去，半散的如瀑长发胡乱流在床铺上，那模样真像是受了极大打击似的。
始作俑者一时语噎，脑子急转半晌才从犄角旮旯里给自己找出个把理由试图转圜：“你穿一身黑衣裳，就露双眼睛，黑灯瞎火的，我怎么认得出来。”
楚云川嘴角耷拉得更低：“我上次可是连你的人都没看到。”
白芷：“我……”
“你不是喜欢我这双眼睛么？敢情是胡说的？”
“………………”
白芷决定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