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道先的面容十分平静，看不出一丝愤怒，偏偏双眼锐利而漫含杀气，一被盯住就全身发毛，仿佛被卡死在捕兽夹中，猎户不立刻下杀手，只坐在一旁静等猎物流干血。
剽悍军士下意识就躲开了祝道先的目光，低声应道：“是。”
祝道先道：“那好，你领三十军棍。”
“……是。”
后面的一个愣头青显然不服，高声道：“将军！我们不是你手下的兵，即使犯了错也不该由你来罚！”
祝道先缓缓将视线移过去：“不愿听罚的，本将军即刻销他的籍。”
被销军籍不是闹着玩的，不光从此成为布衣百姓，还要算作逃兵戴罪三年。没人敢拿自己的前程赌，愣头青见祝道先根本不好惹，也立刻缩起来了。
祝道先驾马行到场地中央，拔出自己先前射出的箭矢，对乔婉婉道：“至于乔都尉——抗敌有功，本应擢升一级，如今便取消擢升，以功代过吧。”
“啊？？”乔婉婉霎时面如土色，对着祝道先就是一个大叩首，“祝将军，我宁愿挨棍子，不用以功代过！请祝将军收回成命吧！”
叩头间，祝道先驾马哒哒走远了。
老韩趁此机会赶紧领着一众先头军先行离开，边走边硬着头皮缓和气氛：“诸位同袍是先行军，大军未到的这几日可以在宁州城中游玩一番……”
乔婉婉坐在原地，一边捶地一边长吁短叹：“我的校尉啊，哎，挨揍算什么事啊，我的校尉啊。”
飞兰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乔婉婉身后，淡淡道：“你说你亏不亏。”
乔婉婉痛心道：“我就差一击就赢了！谁知道祝将军来的这么寸，哎……不对啊，祝将军今天早上就出去了，怎么这就回来了，是不是有人通风报信，到底是哪个龟孙儿……”
飞兰：“是我。”
“啊？”乔婉婉猛地站起来，不顾自己的腿尚在淌血，不可置信地质问道，“我叫你拿枪，结果你去报信？”
“你看。”飞兰朝远处的先头军一指，为首的剽悍军士阴沉着一张脸，其他军士也各有各的不忿，嘀嘀咕咕交头接耳，脸色都不太好看，“权力是这样用的。”
乔婉婉呆呆望了片刻，没好气地摆手道：“那是祝将军，我连个校尉都没混上，哪有说一不二的能耐？”
“跟你对打的那人，看其甲衣，也就是个队正。你是都尉，他出言不逊以下犯上，你足可以治他的罪，但你却选了最笨的方法，不光丢了官职，还加重了腿伤。”
飞兰这么一说，乔婉婉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腿伤又麻又僵，稍稍一动就疼得钻心，她颤颤巍巍地坐回去，不以为然道，“他那号人，我单单用官职压他，他怎么能服气？”
“祝将军打他的棍子，他也不会服气——但是军营中，不服气有用吗？说撤你的职就撤，你还能到祝将军那去叫嚣？”
乔婉婉一愣。
飞兰看她一下子不作声了，也没再多说，看她一眼道：“还走得动吗？”
“啊……走得动。”
乔婉婉还在恍神中，她试着撑地站起来，可伤腿一动就钻心地疼，她只能龇牙咧嘴地改了说辞：“走不动了……”
飞兰把乔婉婉扶起来：“上不了战场了，回州里养伤吧。”
“也是……”
飞兰：“……”
她停下来问道：“你怎么如此消沉？”
“啊？我没消沉啊，我只是在想。”乔婉婉一副如梦初醒的神情，“之前我的好友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候我不太明白，不过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原来当妖怪是这么一回事啊。”
飞兰不清楚前因后果，只当乔婉婉在胡说八道，拖着她一步步地回营帐去了。
先头军来后的第二日，梧县人心惶惶。
有传言说，连朝廷的大军都来了，免不得要打一场大仗，到时候梧县不一定保得住，该拖家带口赶紧跑。不过跑的人不多，因为房子和田带不走，出去也是饿死，在家乡起码有个靠谱的省事郎镇着，人人都说省事郎手眼通天，总能通融来粮食，饿不着。
开战以来天天都有流言，但这回搞得白芷异常烦躁，给伤患治病的时候都板着一张脸，连姜郎中都训她：“放清醒点，别上错药了。”
白芷直接当屁放，结果干脆被姜郎中撵出门外让她吹风回魂。
她坐在门槛上，脸色黑得能滴水。
这场大战拖得太久了。
十三州的地形肖似一个大胖梭子，宁州便是梭子的一头，梧县便是梭子的最尖角。蛮子的奇毒这么厉害，几可杀人于无形，一旦宁州失守，就等于十三州向蛮子敞开大门，再滴水不漏的城防也难拦得住一两个蛮子潜入放毒。
内忧外患，一地乱麻，这摊子烂事又要拖楚云川多久？她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带着卸任的楚云川去旸山泡温泉，战事不息，她娘的离魂症说不定又要犯，还有巧巧和初七，巧巧一心要留下盖房子，总归危险，初七还要考秋闱……
秋闱！
白芷猛地一激灵，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恰时姜郎中出来叫她：“吹完了风就快进来换药……哎！去哪！回来！”
而白芷已经一溜烟跑没影了。
乙病伤坊旁边近日新搭了一个小棚子，七通八透，模样颇为新奇。白芷甫一看到这个陌生的小棚子，还以为自己许久没过来找错路了，不过紧接着她就听到了小棚子里传来了林初七的声音——
“\t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白芷走近些看去，林初七站在前方，手上没拿书，只拿了一根树枝，他正对面坐着五六个娃娃，正在脆脆地跟着学语。娃娃们小的似乎才五岁，大的约莫八九岁了。
林初七用树枝在地上一边划拉一边道：“万物之景两两对仗又各有联系，云落成雨，风吹雪动，日头在西是晚照，隔日在东就成了晴空。”
一个缺牙的娃娃奶声奶气地喊：“云像棉花一样，落下来也该是小棉花，怎么会是雨呢？”
没等林初七回答，旁边的大娃娃就抢答道：“你真笨！当然是龙王施法术，才会让云变成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