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被打时,仗着皮糙肉厚,不痛不痒,躲几下,笑个不停,嘴上又说:“孩子娘,瞧你这身打扮,像个媒婆。”
“你平时怎么不这样穿?”
韦春喜懒得再打他了,怕把自己的衣裳弄皱,连忙扯一扯衣角,整理整理,问:“好不好看?”
王猛重重地点头。
韦春喜终于笑了,信心十足,挺起腰杆,说:“我还有几样首饰,明天再戴。”
“孩子爹,我给你也做了件新袍子,你快去试一试。”
说着,她把小包袱递给王猛。
王猛迫不及待地打开看,手一摸,就知道这是好衣料做的,心里既欢喜,又感动,双眼放光,说:“孩子娘,真好,真体面。”
说完,他跑去客房试穿。
韦春喜松一口气。
恰好方哥儿笑着走过来,喊大姨。
韦春喜高兴,上前两步,拉住他的胳膊,捏一捏,说:“长壮实了,成亲的东西都准备好没?还缺什么不?”
方哥儿毕竟是头一次成亲,忍不住脸红,害臊,说:“放心,都准备好了。”
但韦春喜还是不放心,又问东问西,又悄悄塞银子给方哥儿。
方哥儿不肯收,两人劝来劝去。
乖宝忽然掀开门帘,故意不出声,在门口看一会儿,看他们俩忙来忙去,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
韦春喜尴尬地收回银子,笑道:“乖宝,你来了,忙不忙?”
乖宝走过去,热情地扶韦春喜落座,说:“舅母,您一来,我就不用瞎忙活了,你懂得比我多。”
“方哥儿就像我亲弟弟一样,看他成亲,我和舅母一样欢喜。”
韦春喜听着这话,如同被灌了迷魂汤,飘飘然,说:“哎哟,乖宝,咱们是一家人,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
“我真应该早点过来给你帮忙,还有哪些事要我做?你吩咐就行。”
乖宝笑道:“舅母,我领你去看看新房吧。”
韦春喜迫不及待,跟乖宝手挽手,去参观。
顺哥儿和长生好奇心重,跟着去看。
刘满仓悄悄拉住方哥儿,掏出自己准备的礼物——两条小黄鱼,金子做的。
在他眼里,这礼物很宝贝。
方哥儿看清礼物之后,内心的感动瞬间涌到眼睛里,化为热乎乎的湿润,说:“爷爷,这是你的养老本钱,怎么能随便送?将来留给长生吧,我不贪这些。”
刘满仓固执,把“小黄鱼”塞方哥儿手心里,满脸皱纹如同盛开的秋菊,又咧开牙齿稀疏的嘴,笑道:“好孩子,收下,你是我大孙子,不给你给谁?”
“你成亲,我高兴。”
说着说着,喉咙哽咽,鼻水和热泪都不听话地冒出来。
方哥儿只能收下,好好保管,同时,更加坚定决心,要好好给爷爷养老。
他虽然不算计老人的东西,但他晓得爷爷有多少家底。无非就是当初凶杀案查清楚之后,官府判给他们祖孙俩的赔偿,一人一半。
方哥儿内心沉甸甸,暗忖:爷爷平时过日子那么节省,不贪吃,不贪穿,不舍得花钱,比如今天外面穿新袍子,但里面露出来的一截里衣的衣领子依然是旧的,磨损的。爷爷这次偏偏把金子交给我,哎!我就当替他保管吧。
等开饭时,李居逸露面。
刘满仓一见到李居逸,立马跪下磕头,眼泪汪汪地说:“恩人,青天大老爷,老汉天天记挂您。”
想当初,他小儿子的案子就是李居逸查清的,并且判给他那么多赔偿,让他从穷老头摇身一变,变成有许多金银的人,又与大孙子相认,这份恩情已经刻进他的骨子里。每次求神拜佛时,他都要顺便自言自语地感激恩人。
此时,李居逸哭笑不得,伸手把他搀扶起来,说:“亲如一家,不必多礼,老爷子请坐。”
乖宝在一旁微笑,目睹刘满仓的反应,感到唏嘘,暗忖:我家居逸只是做官员的分内之事罢了,没想到这个刘老汉却把他敬若神明,铭记这么久。这就好比下雨本是应该的,但久旱逢甘霖的人都对及时雨顶礼膜拜。贪官、庸官、恶官如同久旱这种灾祸,普通、正常的官儿反而变成众人眼中的甘霖。哎!尝过苦头的人,更能品出来之不易的甘甜。
这顿晚饭,顺哥儿、长生、韦春喜、王猛、李大娘、周美娥等宾客都吃得津津有味,但刘满仓一边吃,一边抹泪。
— —
夜里,王猛想跟韦春喜亲热亲热,但韦春喜把他推开。
王猛急了,心里如同烧着炭盆,燥热难安,问:“咋了?我洗过澡了,干干净净,你闻闻。”
韦春喜在床上翻个身,用后背对着他,坚定地说:“我好不容易把头发弄得顺溜溜,不能出汗。”
“再说了,你如今有那么多私房钱,谁知道你有没有在外面起花花肠子?”
王猛掀开被子,坐起来,举起右手,赌咒发誓,说自己绝对没干坏事。
他再次把手伸向韦春喜的肩膀,又被韦春喜用巴掌拍开。
韦春喜用鼻子冷冷地哼一声。
王猛抱着膝盖,一副熊样,嘴上自嘲:“你不就是盯上我的私房钱吗?不能给你。”
“我要是没那几个私房钱,恐怕连路上的牛屎堆都不如,你就更不稀罕我了。”
韦春喜憋着笑,接话:“不稀罕你,我何苦给你做新衣衫?难道那新袍子不合你的心意?”
王猛用手心打一下自己的嘴,笑道:“满意,我满意极了。”
“哎!这么舒坦的夜里,猫儿咋不叫春呢?”
韦春喜又哼一声,说:“深秋了,还叫什么春?”
“好好睡你的觉,明天等着喝喜酒。”
王猛心里住着一只猫,猫爪子正抓心挠肝,心里痒痒的,睡不着,叹气,说:“如果把你的烤鸭铺搬到洞州来,就好了。”
搬过来,夫妻俩住一块儿,就不用心痒了。
韦春喜心思一动,转身面对他,说:“老听你说洞州生意如何好做,明天上午你带我去街上看看。”
王猛重新躺下,仰面朝天,爽快道:“行!到时候看见别人赚钱多,恐怕你眼红。”
韦春喜反驳:“比我富的人多如牛毛,海了去了,我眼红谁了?忙得过来吗?”
王猛在黑暗中撇嘴,摆出明显不相信的表情,但嘴上不想吵架,于是用假话夸她:“好好好,你心胸最宽,最广。”
韦春喜听出他故意说反话,于是动手拧他腰侧的皮。
王猛痛得“哎哟哎哟”叫唤,连忙求饶。
两人聊到很晚很晚,直到韦春喜先睡着,不说话了。
王猛无可奈何,也闭嘴,梦周公去了。
— —
韦春喜正在做一个很糟心的梦。
喜乐奏得热闹,看热闹的人拍手大笑,方哥儿和新娘子正打算拜堂,可高堂上的两把太师椅还空着,没人坐。
长生的亲娘周美娥问:“咦?新郎的长辈呢?怎么不坐上去?”
李大娘慌张地说:“不得了,快要耽误吉时了!春喜和王猛哪去了?”
做梦的韦春喜看到梦里的自己和王猛正躺在床上睡觉,睡得像死猪一样。
做梦的她急得差点吐血,但偏偏一点办法也没有。
梦里的王俏儿忽然咯咯地笑着,提议:“不如让方哥儿的爷爷坐上去吧!让新郎和新娘给老爷子行大礼。”
只见刘满仓穿一身绫罗绸缎,如同一个财主,笑呵呵地坐上太师椅,摆出一家之主的架势,厚脸皮地接受方哥儿和新娘子的拜礼。
……
做梦的韦春喜目睹这一切,气得心口疼,突然腿一蹬,硬生生把自己给气醒了。
一睁眼,就看见明晃晃的阳光。
她心里咯噔一下,飞快地坐起来,穿衣裳,顺便用脚丫子踹一下王猛,慌慌张张地说:“不得了,晚了,晚了,要迟了,位子被别人抢去了……”
一时之间,她把梦境和现实混淆在一起,恰好又听见屋外面在奏欢快的喜乐,于是她当真以为方哥儿和新娘子已经在拜堂了……
她心里火急火燎,快要急哭了。然而,越急越乱,手发抖,扣子扣错,又要扯开,重新扣一遍。
王猛不情不愿地睁开眼,说:“今天不用摆摊,好不容易睡个饱觉。你起你的,别管我!”
说完,他闭上眼睛,侧转身体,背对韦春喜。
韦春喜已经系好了衣扣子,用双手使劲摇晃王猛,催促:“你快点,不能耽误吉时!”
王猛眉头紧皱,烦躁地说:“吉时定在黄昏时,你急啥?”
此话一出,韦春喜恍然大悟,哭笑不得,说:“哎呀!我做梦做糊涂了!幸好没耽误!”
她不再吵王猛,自顾自去梳洗。
客房的梳妆台上摆着大铜镜,梳子看起来干干净净。
韦春喜先开门看一看外面,眼珠子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确定还是上午,喜宴的热闹还没开始,然后她放心地坐到梳妆台前,仔细梳理浓密的长发,盘成体面的发髻,小心翼翼地插上银簪子,佩戴珠花。
等她开门走出客房,去乖宝和李居逸居住的正院时,看见乖宝正在听一群人练习奏乐。
奏乐声时而开始,时而又暂停,断断续续,因为乖宝一边听,一边按照自己的喜好,指挥奏乐者改变风格。
奏乐的人拿钱办事,对乖宝言听计从。
韦春喜越听越觉得喜庆,笑着走过去,说:“乖宝,我刚才做梦梦见自己起晚了,吓一大跳。”
乖宝莞尔道:“不晚,舅母好不容易休息一天,睡觉也需要补一补。”
接着,她吩咐帮工给韦春喜端包子和豆浆来。
乖宝对韦春喜挺了解,晓得她不挑食,有什么就吃什么,生活方式很朴素,所以不跟她搞虚客气那一套。
韦春喜看见包子被端来了,果然抓一个就吃,连吃五个之后,脸上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心想:哎呀,这包子太香,我一不小心吃多了,恐怕别人笑话。
于是,她不拿包子了,缓缓喝豆浆,没话找话,问:“顺哥儿跑哪里去了?那小子不安分,等会儿我揍他。”
乖宝笑道:“舅母放心,不是他调皮,而是我派人带他们去街上玩去了。”
“好不容易来一趟,窝在宅院里有什么意思?”
“等会儿让舅舅也陪你出去逛逛。”
韦春喜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微笑道:“乖宝,你想得真周到。”
乖宝眉开眼笑,说:“舅母又夸我,如果奶奶在这里,肯定又说我翘尾巴。”
韦春喜越说越高兴,不再拘束,暗忖:乖宝是天生能做官夫人的人,和我这样的人不一样。妞妞也做官夫人了,是不是也学得像乖宝这样说话?可惜她住在京城,离我太远,不能当面看看、问一问……
当她们聊天时,帮工们忙忙碌碌,往屋檐下挂红灯笼,在门上和窗户上增添许多大红色的剪纸,还用箩筐抬许多菜去厨房……
韦春喜闲不住,站起来,打算去帮忙,说:“我去厨房瞧瞧,喜宴的菜准备得咋样了?”
乖宝连忙拉住她的手腕,笑道:“舅母别忙。您一忙,我就不好意思了。”
“不如跟我去屋里,我奶奶留下不少胭脂水粉,我给舅母描眉,上个妆,怎么样?”
韦春喜一听,立马掩嘴笑,笑得像盛放的大绣球花,心动地说:“行,去试试看!”
她平时根本不用胭脂水粉,只顾着起早摸黑地搞烤鸭、赚钱,哪有闲工夫上妆?
但是,守着烤鸭摊时,每次看见街上走过一个妆容精致的漂亮女子,她都要暗暗羡慕人家,并且忍不住记起那两个如花似玉的亲妹子,夏桑和秋桂……她们俩以前身上总是香香的,爱抹胭脂水粉……
尽管光阴的长河隔断了阳间和阴间,但两个妹妹的美貌依然留在她的记忆里,不曾淡化,反而越来越加深美的印象。
而且,回忆的画笔不断加以修饰,日积月累,她脑海里的夏桑和秋桂不仅外貌美丽,而且心灵也变善良了,越变越可爱。
此时此刻,乖宝让韦春喜在梳妆台前坐下,然后打开王玉娥留下的南瓜形状漆盒,向韦春喜展示那多种多样的胭脂水粉,说:“小时候,我老喜欢玩这些东西,奶奶嫌我调皮捣蛋,要打我手,爷爷就护着我。”
“舅母,你喜欢哪种颜色?”
韦春喜看得眼花缭乱,不会选,干脆笑道:“乖宝,我这张老脸就交给你了,随便你怎么涂抹都行。”
“香香的,闻得我心痒痒的。”
其实,她内心怦怦跳,有些紧张,担心乖宝把自己的脸画成大妖怪。到时候,自己要给乖宝面子,肯定不敢实话实说,怎么办?
乖宝认真观察韦春喜的脸,上妆速度慢慢的,一边涂抹,一边谨慎地思索,说:“舅母放心,如果不好看,就洗掉,重新来……”
韦春喜笑眯眯地点头,“嗯”一声。
紧张的同时,又十分期待,期待乖宝把她涂抹得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