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参禅端着汤药直奔禅榻时，意外没有在榻上看到他的身影。
被褥叠放整齐，没有一丝褶皱的痕迹，好似昨夜躺在上面，有人被曼陀罗华折磨的景象都是他的错觉。
外间的天刚溢入禅室，空气中沉香烟雾袅袅浮动，伴随着佛珠被捻动，以及书页被翻动的声响，他愕然转身，才隔着屏风看到了另一处盘坐在桌案前的身影。
参禅进来得心急，这才忽略了那处，端着汤药越过屏风，见他面色微微缓和了些，才松了口气，轻手轻脚的将汤药放置桌案一旁，不敢出言打扰他禅定。
他其实心中隐约有了猜测，那种渐生的无力感，让他一度怀疑自己那天的提议是不是错了。
让佛子远离西域公主，当真就能稳固他的佛心，让他放下心中对她的那些痴缠吗？
参禅以往不确定，经历了昨夜的事情，便更为迟疑了。
檀迦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放不下，他选择去同西域公主告别，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汤药的热气氤氲，参禅看着他那逐渐淡漠的眉眼，心中思绪纷乱。
檀迦闭目默念完最后一句经文时，才抬眸看向他，问：“寺中的僧人可去了前殿？”
参禅回神，合掌回道：“都已经在前殿等候了。”
“不过佛子您身体尚未恢复，治疫事宜不如推后再议，您现在实在是不宜太过操劳。”
陵城的事情棘手，参禅看着他的意思，是要带病处理。
檀迦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随即端着桌案旁的汤药一饮而尽。
他起身道：“此事不宜拖延。”
参禅欲言又止，只得无奈叹气应下。
……
大昭寺的僧人齐聚前殿，不过一个时辰，便倾巢而出，前往城中，配合治疫。
麒麟卫接管陵城，受到命令后，立即分头前往各处清查难民，一时之间，寂寥的城内徒增许多治疫的身影。
不属于大昱的百姓，都被有序的聚集到了别处，不分贵族与平民，一视同仁，在此灾难面前，谁都不想为因为那些莫须有的身份而丢了性命。
况且带走他们的麒麟卫，个个都蒙着黑色面纱，佛印不仅没有让他们看起来慈悲一些，反而带着逼人的气势。
医者、士兵、僧人，从各处抬出那些已经逝去的人，当场举行法事，念经超度，随后连带着棺椁一起带走焚烧。
有些被控制在家的陵城百姓，隔着窗缝偷瞄外边被一个个抬走的棺椁，冥币翻飞，入目皆是触目的白色，一时间都吓得不敢再看，暗暗合掌跪倒在地，朝着佛寺的方向虔诚礼拜，祈求佛祖保佑，只希望这样的病情赶快过去，让他们不再担惊受怕。
直到他们看见那一袭绛红色的袈裟，才怔愣地忘了言语。
僧众们拥着檀迦走在城中，他手执禅杖，圆环相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风拂过，衣袂翻飞间，带着超脱尘世的悲悯之意，好似随时会踩踏莲华而去的佛。
城中的空寂使得天幕变得更为黑沉压抑，他袈裟上的辉光，便似刀剑般划开云层，一缕微光而落。
周遭的僧人见此，连忙合掌匍匐，朝他见礼，抬眸仰望着檀迦，眼里露出虔诚与狂热。
那些围困在房中的百姓，也朝着他的方向合掌，眼含热泪。
他们此处离大昱都城路途遥远，没有过多的机会去瞻仰佛子，因此，当他们看到那受众人恭崇的年轻僧人时，当即心襟震动，不敢置信。
世间还有哪位僧人能得此容色与敬重。
是佛子啊！
是佛子来陵城解救他们了！
檀迦望着那些棺椁，道了句阿弥陀佛，随即扫了眼随行的僧人。
他们会意，立马上前，同他念经为众逝者超度，渡他们早登极乐。
那些梵音在空荡的城中回响，如佛寺的钟声般震撼人心，久久地汇聚在周围抚慰百姓，场面十分庄严肃穆。
在僧人们的念经声中，云层被拨开，所有人得见天光。
佛子亲临陵城之事，不过片刻便被传开至城中各个角落，人心惶惶得以平息，满城振奋。
大昭寺的钟声不绝，深沉悠远响彻云霄。
传入鹿忧的禅院时，她正伏在桌案前抄写经文。
若换做寻常，她是最不爱这些东西的，可是如今被关在禅室内，她居然觉得抄这个还多了一分消遣。
听见钟声，她提笔的手顿了顿，随后仰头看向了窗台处，微微失神。
这样的声响，估计是陵城的疫病已经开始整顿了吧。
净思端着汤药进来时，见她一直盯着窗口看，听着耳边的钟声，走近为她解释：“是佛子亲自去城中主持治疫了，寺中才会敲钟警醒，安抚百姓。”
鹿忧扭头看向他，问：“没出什么事吧？”
净思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笑回：“没有，佛子亲自为逝者超度，稳定了城中的局面，现在一切进行的井井有条，公主不必担心。”
临走之前，师兄还特地叮嘱他，要照看好西域公主。
他也听大昭寺同行的僧人回来说了，佛子在城中诵经的那个场面，神色忍不住的有些激动。
“原本城中还如同散沙，有许多别国的贵族不服安排，听闻佛子一来，立马就不再闹了，城中的动乱少了许多。”
“说不定等公主病好，就能看到重获生机的陵城了。”
鹿忧点点头，朝他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笔，示意他将药递过来。
等人走后，她才取出自己临摹的那一副佛子像，画像中的人唯独少了面容。
她前面画时，总是不敢轻易下手，作画者当然要看着参照物而画，她怕自己勾勒不出那种出尘的韵味。
可昨夜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如松一般扎根脑海中，哪怕没见不到他的人，也像是他就在眼前。
鹿忧的余光瞥过左腕处的菩提，无声笑了笑，提笔细细勾勒着脑海中掠过的容色。
她想在病好后，亲自将这幅佛子像送给他。
不知不觉到了深夜，鹿忧刚躺在禅榻上闭目，门外便传来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她睁开眼愣了瞬，撑起身子朝门口看了看，没有黑影。
想起昨夜檀迦出现的场景，鹿忧顿时哭笑不得。
难不成他又来了？
鹿忧脑中思绪飞快地转了下，随即起身，也放缓脚步朝着门口而去。
禅室内的烛火早已熄灭，她只能借着外间透过来的月光寻过去，手一触及到门扉，猛地就拉开了门。
“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