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坐在长条凳子上的工业开发区党工委主任周炳乾插话。周炳乾以前给前任县委书记李泰峰当过秘书,后来是县委办副主任,还兼着县委政研室的负责人,看问题习惯往深里想一层。
“县长,您说得在理。”周炳乾扶了扶眼镜,“搞卫生城市建设,我们是支持的。但有个情况我想反映一下。城里人认为是垃圾的东西,在农村不一定就是垃圾。比如废报纸、废纸壳,在乡下可是好东西,能拿来糊墙、包东西。还有塑料袋,老太太们烧火做饭,拿来引火是再好不过。就连人畜粪便,在农民眼里也是宝贝,是上好的农家肥。所以啊,让农村乡镇也像城里一样搞环境卫生治理,这个‘垃圾’的标准和做法,恐怕得区别对待,不能一刀切。不然,下面很难操作,也容易脱离实际。”
周炳乾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办公室里立刻议论开来,大家都觉得这话代表了基层的真实想法。
我点点头:“炳乾主任这个问题提得很及时啊,也很实际。县城有县城的情况,乡镇有乡镇的困难。农村的生产生活方式和城里不一样,搞环境卫生,确实要结合实际,分类指导,不能简单照搬城里的做法。这一点,在接下来的工作中要充分考虑。”
虽然我理解大家的难处,但这个时候,县委要开大会统一部署,我自然不能在私下讲太多与大会基调不一致的话,重点是引导大家正视问题,想办法解决。
我看了一眼手表,快十一点了。我拿起桌上的两盒没标签的香烟,丢在茶几上:“大家自己拿着抽。走吧,该去开会了。”
常务副县长曹伟兵手快,顺手捞起一盒,揣进兜里,笑道:“县长抽的烟就是不一般,连个标签都没有,是特供吧。”
我笑了笑,没接话。一行人簇拥着我走出办公室,浩浩荡荡二三十号人,多半是乡镇一二把手。无巧不巧,县委书记丁洪涛也从对面他的办公室出来,身后只跟着县委办主任吕连群一个人。
丁洪涛看到我身后这一大帮人,脸色明显顿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悦,虽然瞬间就恢复了常态,但那种微妙的表情变化,还是被我看在眼里。这无形中透出一个信号:在基层干部中,我的“人气”似乎比他这个县委书记要旺一些。
我们一行人走进县委小礼堂。能容纳两百人的会场,下面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主席台上,横幅挂着“东洪县环境卫生整治工作会议”。丁洪涛在主席台正中央落座,我、县委副书记焦杨和其他几位县委常委也在各自位置坐下。
落座后,焦杨侧身小声请示丁洪涛:“丁书记,那我们开始?”
丁洪涛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干脆地说:“开始吧。”
焦杨打开面前的话筒:“同志们,现在召开全县环境卫生整治提升工作会议。今天会议的主要目的是,认真贯彻落实上级关于切实加强环境卫生工作的有关指示精神,全面提升我县环境卫生质量,改善群众生活环境……”
焦杨的声音通过音响在会场里回荡。下面的干部们听得并不十分认真。县里各种会议繁多,大家都已经疲惫了。相比于计划生育、征收提留、招商引资这类“硬指标”会议,环境卫生工作会被许多人视为“软任务”,气氛相对轻松。
焦杨讲完开场白,接着宣布:“根据县委工作安排,县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主要负责人作出调整。马立新同志不再担任县爱卫会主任,主任一职由县委常委、县委办公室主任吕连群同志担任。”
这个消息让台下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吕连群是县委的大管家,由他亲自兼任爱卫会主任,可见县委对这项工作的重视程度提到了新的高度。
“下面,请县委办主任、县爱卫会主任吕连群同志,组织学习《东洪县环境卫生综合整治工作实施方案》。”焦杨继续说道。
吕连群打开话筒,表情严肃地环顾了一下会场,然后目光落在面前的材料上:
“同志们,首先感谢县委,特别是洪涛书记对我的信任,把环境卫生这项工作交到我手上。我深感责任重大,使命光荣。但在县委、县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在咱们在座各位乡镇、部门同志的大力支持下,我相信,一定能把我们东洪县的环境卫生工作,提升到一个新的台阶!”
他接着说:“下面,我组织大家学习一下《全县环境卫生工作推进实施方案》。这个方案大家手里都有,一共五个部分。前面的背景、目的和意义,我就不念了,重点从具体工作步骤开始学习。”
“第一,全县各级各单位,都要成立由主要领导或分管负责同志担任组长的爱国卫生运动领导小组。先把机构建起来,责任落到人头上。”
“第二,明确任务。这次整治的范围,包括县城规划区、各乡镇驻地、主要交通干道沿线以及村庄……”
方案内容很细,足足有十几页。我坐在主席台上,听着吕连群一条条地念,特别注意到了几个关键点:方案规定,县里将每月对各乡镇、各部门的环境卫生工作进行考核评比,并通报排名;县爱卫会将会同县委、县政府督查室进行不定期暗访督查;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最后一条——“对工作落实不力、推诿扯皮,连续两个季度考核排名倒数后三位的乡镇和部门,由县委主要领导对其主要负责人进行约谈;连续一年排名靠后、整改不力的,将视情况提请县委调整其工作岗位。”
当吕连群念到“调整主要领导职务”这一条时,会场里的气氛明显地凝重、严肃了起来。之前还有些交头接耳的声音,此刻彻底消失了。大家都明白,这不再是可有可无的软任务,而是直接关系到“帽子”的硬杠杠了。丁洪涛这一手,是动了真格,要把卫生工作和干部的乌纱帽直接挂钩。
吕连群组织学习完方案,转头看向焦杨。焦杨会意,接着主持会议流程:“下面进行会议第三项,交流发言。请城关镇、马关乡、杨屯乡以及县建委的负责同志,依次上台做表态发言。”
四个单位的负责人轮流走到发言席。有意思的是,刚才在下面,不少干部还对搞环境卫生多有微词,认为是劳民伤财。但一旦走到台前,面对摄像机镜头和全县的领导干部,大家的政治觉悟仿佛瞬间提高了好几个档次。发言无一例外,都是坚决拥护县委决定,表态将积极响应号召,雷厉风行,狠抓落实,争创文明乡镇、文明单位,为改善东洪县面貌贡献力量。由于工作刚刚部署,具体的举措都还谈不到,基本上都是原则性的表态。
焦杨在四个单位发言结束后,说道:“交流发言完毕。下面,请县长作重要讲话。”
我按开面前的话筒开关,指示灯亮起。我稍微清了清嗓子,说道:
“同志们,这项环境卫生整治工作,是县委常委会经过认真研究决定要下力气抓好的重要工作。今天上午,大家也亲眼看到了,我们县城的卫生状况,确实存在不少问题,有些地方还很严重。这其中有历史欠账的原因,也有现实条件的制约。但是,我们不能强调客观困难,更要发挥主观能动性。”
我刻意把语速放慢,力求每句话都落到实处:“现在啊,花钱的地方多啊,关键是要本着节约、务实的原则,把有限的资金用在刀刃上,解决群众反映最强烈、最突出的环境脏乱差问题。绝对不能搞成形式主义,不能搞花架子工程,更不能因为搞卫生,增加群众负担,影响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特别是各乡镇,要结合农村实际,区别对待,找准重点,讲究方法,注重实效。”
我的讲话不长,重点强调了结合实际和防止形式主义。既然这场会议是丁洪涛强力主导的,我作为县长,需要把握分寸,既要支持县委的决策部署,也要点出潜在的风险和需要注意的环节。
讲完后,我看向身旁的丁洪涛。焦杨也适时地说道:“下面,请县委书记丁洪涛同志作重要指示。大家欢迎!”
会场响起礼节性的掌声。丁洪涛今天显然是特意收拾过,穿着藏青色的西装,系着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是刚理过,显得精神抖擞。他先试了试话筒,但没声音,又按了按开关,还是没反应。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这话筒坏了。”
我顺势接话,带着点调侃的语气:“看看,这又是要花钱的地方。”
会场下面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气氛轻松了些。我把自己面前的话筒递了过去。
丁洪涛接过话筒,清了清嗓子,神色严肃起来:
“同志们,刚才县长讲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有的钱,该花就得花!这个话筒坏了,影响开会,该换就得换。同样,我们县城的环境卫生到了非整治不可的地步,该投入的,也必须要投入!”
他开门见山,定下了基调。
“好,结合今天上午的检查和会议精神,我讲几点意见。”丁洪涛的声音洪亮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第一,吕连群同志刚才组织学习的实施方案,内容很具体,很详细,也很有操作性。这不是挂在墙上的文件,是要坚决落到实处的政策!县委决定提高爱卫会的规格,由连群同志亲自抓,就是为了体现县委对这项工作的重视程度和决心!”
“第二,刚才几个单位做了表态发言,我看大家的站位很高,认识也很到位,这很好。朝阳县长刚才的讲话虽然不长,但重点突出,特别是强调要实事求是,防止形式主义,这一点非常重要。大家要准确领会,县委、县政府在这件事上的认识是统一的,那就是要坚定不移、扎实有效地推进环境卫生整治工作!”
他稍微停顿,目光扫视全场,语气变得更加凝重:
“但是,我在这里要特别强调一下纪律和规矩!方案里面已经写清楚了,月月考核,季度评比,年底算总账!干得好的,表扬奖励;干得差的,第一次约谈,第二次警告,第三次,那就别怪县委不客气!位置有很多人能坐,但责任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我们东洪县再也耽误不起了,必须要有一股狠劲,一股韧劲,把这项关乎民生、关乎形象的工作一抓到底!”
“有些人可能觉得我丁洪涛是新来的,搞这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是做样子。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这第一把火,我就是要烧掉脏乱差,烧掉干部队伍里的懒政怠政、敷衍塞责的坏风气!这火,会一直烧下去,直到我们东洪县的面貌彻底改观!”
他的话语带着强烈的个人意志和压迫感,会场里鸦雀无声,连挪动椅子的声音都听不到。大家都感受到了这县委书记的决心和分量。
“最后,我再强调一点,这项工作是当前县委县政府的中心工作之一,一切工作都要给它让路!各级领导干部要亲自抓,负总责。宣传部门要跟进报道,既要宣传先进典型,也要对脏乱差现象和行动不力的单位进行曝光!纪委督查部门要全程参与,对工作中存在的推诿扯皮、弄虚作假行为,发现一起,查处一起,绝不姑息!”
“我就讲这些!”
丁洪涛的讲话干脆利落,结束得突然而有力。会场静默了一两秒,才爆发出掌声。这掌声里,有赞同,有敬畏,或许也有些许应付。
会议在中午十二点半左右结束。我注意到,县公安局来参会的是政委万金勇,局长田嘉明没有到场。
散会后,一般干部从礼堂正门离开。县领导则从主席台侧面的小门先退场。往办公室走的路上,我问县委副书记焦杨:
“焦书记,县公安局的田嘉明同志,今天请假了吗?”
焦杨摇了摇头:“没有正式请假。田局长最近……心情不太好,大家也都理解,这点细节就没深究。”
我叹了口气:“本来我今天上午就打算去公安局看看他的。这样吧,下午我抽空去一趟,跟他谈谈,老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
这时,县委宣传部长刘志坤快步从后面赶上来,凑近我耳边,低声汇报:
“县长,刚接到市委宣传部的电话。从京来的那几家报纸的记者,已经陆续到市里了。现在,市委宣传部白鸽部长正在组织召开情况说明会,想办法做工作。最好是能在市里就把问题化解掉。如果实在化解不了,记者们坚持要下来,那我们县里就得赶紧做通田嘉明局长的工作。不然,万一田局长对记者说的话,和市里统一的说法对不上,那问题就更复杂了。这些记者,能量不小,处理起来很棘手。”
我立刻问:“他们的具体行程定了没有?”
刘志坤说:“具体行程还没最终定,但据市委宣传部那边的消息,他们可能会先去曹河县见郑红旗书记。见过郑书记之后,很可能就会转到我们东洪县来。”
我想了想,加快脚步,追上了走在前面的县委书记丁洪涛。
“丁书记,关于记者的事儿,我们得高度重视,妥善应对啊。”我说道。
丁洪涛脚步没停,语气平静地说:“志坤部长刚才已经向我汇报了。这事,现在不是有市公安局在牵头处理吗?我们东洪县委、县政府的态度是明确的,就是全面贯彻落实市委的决策部署。如果市委认为有必要让田嘉明同志接受采访,那就请田嘉明同志实事求是地向媒体朋友说明情况。如果市委认为没必要见,那也要给田嘉明同志做好工作,让他不要有思想包袱。县委一直是信任他、支持他的。这一点,我可以明确表态。我们要保护、要支持田嘉明同志,这也是市委的意见。”
这番话,说得四平八稳,冠冕堂皇,但完全没有给出具体的、可操作的意见,更像是一种程序性的表态。这让我心里不禁又泛起一丝疑虑:丁洪涛对田嘉明的事,到底是种什么态度?他之前向田嘉明索要回扣的传闻,难道并非空穴来风?如果真是那样,那他此刻这种“支持保护”的表态,就显得格外耐人寻味了。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更加复杂了几分。
刘志坤跟在我旁边,小声说:“县长,先去食堂吃饭吧?具体细节,边吃边聊?”
我摆摆手:“志坤啊,这事处理不好,我心里不踏实,饭也吃不下。这样,我们现在就直接去公安局,见见田嘉明。你从宣传部长的专业角度,也一起帮着分析分析,这件事到底怎么处理最稳妥。”
刘志坤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县长,您这可真是高看我了。就咱们县委宣传部这点水平和资源,应付日常宣传还行,跟这些上面来的大媒体记者打交道,特别是这种敏感事件的采访,我们真是从来没经验,心里没底啊。以前那些报道,多半是约稿,我们准备好材料和润笔费,对方帮忙润色发表。这种主动上门、带着问题来的采访,我们……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
我看了他一眼,语气坚定:“什么事都有第一次。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事,躲是躲不掉的,必须正面应对。走吧。”
谢白山很快把车开到县长办公室门口停下。院子里的月季花开得正盛,在秋风中摇曳。看着这小花园里无人打理却生机勃勃的花草,我不由得想起前任县委书记李泰峰。
李泰峰在的时候,每天早上最喜欢拿把剪刀,在县委大院各个办公室门前的小花园里修修剪剪。那时候,县里的干部似乎个个都成了业余花匠,闲暇时摆弄花草成风。可自从李泰峰被调查后,就很少有人再伺候这些花花草草了。
奇怪的是,没了人的干预,这些花草虽然长得狂放了些,少了些规整,却另有一种自然、旺盛的美感。或许,当人拿着剪刀按照自己的意愿修剪时,人觉得花草美丽了,但花草自身未必觉得舒服。没有人的干预,它们或许更自在些?只是,花草不会说话,又有谁会在意几株植物的感受呢?这念头一闪而过,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开到县公安局。临近下午一点,院子里很安静。我推开田嘉明办公室的门,只见他整个人憔悴不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头发蓬乱,像是老了七八岁,完全没了往日公安局长的那股精气神。
田嘉明正对着窗户发呆,听到开门声,猛地回过头,看到是我,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慌乱,连忙站起身:“县长!您……您怎么来了?”
我走过去,把他按回座位,随手把自己的公文包放在旁边的凳子上。我自己则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用一种尽量放松的姿态看着他。
“我来了你不高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想见人,但我这个县长来见见你这个公安局长,总可以吧?”我语气平和,没有一上来就提那棘手的三颗子弹的事。
田嘉明搓了搓脸,重重叹了口气:“哎呀,县长,您这一来,我……我这心里更乱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我注意到他办公桌上放着一个指甲钳,随口说道:“怎么?天塌下来的大事,你还有闲心在这儿剪指甲?”
田嘉明苦笑一下:“哎呀,看您说的。这不是县里开环境卫生大会嘛,这大环境要整治,我个人的卫生,总还得注意点吧。”
我看着他邋遢的样子,叹了口气:“亏你还知道要注意个人卫生!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还有一点县公安局一把手的气象?不就是点事情嘛,至于这样不吃不喝、不修边幅地折磨自己?组织上不是在想办法解决吗?”
田嘉明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县长,您是了解我的。我田嘉明不是怕事的人。可这次……唉!我心里这个疙瘩,解不开啊!我给组织、给市委添了多大的麻烦!就因为那三颗子弹……我现在是寝食难安啊!”
我递给他一支烟,帮他点上:“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事情已经出了,关键是妥善处理。郑红旗书记那边已经有明确态度,不会承认那三颗子弹的事。现在的关键,在于你!在于你田嘉明,要不要承认!”
田嘉明猛地吸了几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痛苦而迷茫。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
“县长,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那盒子弹……我心里跟明镜似的。它不仅仅是因为……因为我想吓唬一下郑书记。它……它还间接害死了两条人命啊!东投集团在东洪设分公司的事,到现在也黄了。这件事引起的连锁反应,完全超出了我当时的想象。”
他的声音有些无奈:“说实话,县长,我和那个齐江海……以前还挺熟的。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就好像能看到他……我心里这关,过不去啊!县长,您也是老公安出身,您应该明白,有些事……它说不清道不明,但心里就是堵得慌。我觉得……我觉得自己做的事,自己就得承担起来。不然,我这辈子都良心不安。”
我听出了他话里强烈的自责倾向,甚至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念头,这很危险。
“嘉明!”我加重了语气,“现在不是讨论你个人承担责任的时候!首先要做的,是配合市委,把当前的调查应对过去,特别是要稳妥应对好记者的采访!等这件事风头过去了,该承担什么责任,组织上自有公断!你现在撂挑子,摆挑子,甚至想些不该想的,那不是负责,那是给组织添乱,是把事情往更糟的地步推!”
我示意跟来的刘志坤先出去一下。刘志坤会意,借口和万金勇政委商量点事,走出了办公室,并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田嘉明。我压低声音,更加直接地问:“嘉明你……是不是在怀疑,是丁洪涛书记举报的你?”
田嘉明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闪过一丝狠厉的光芒,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县长,不瞒您说,我……我最近脑子里确实转过不少念头!甚至想过,要不要和那个王八蛋……同归于尽!”
我心里一惊,立刻严厉地打断他:“田嘉明!你这是什么混账想法!这是什么觉悟?啊?什么叫同归于尽?我们是党员干部,有问题通过组织解决!谁有问题,组织就调查谁,处理谁!但是,你告诉我,丁洪涛书记找你索要回扣的事,有确凿证据吗?”
田嘉明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肯定:“有!他虽然说得隐晦,但意思很明确!县长,这个丁洪涛,脑子里就只有钱!除了钱,他什么也不想!我们下面想办法搞点钱,有时候是为了单位,为了工作,为了给大家谋点福利。可他呢?就是为了他自己!他到我们东洪县来,根本就不是来干工作的,就是来捞钱的!”
他越说越激动:“之前有一次,就我们几个人吃饭,他喝多了点,亲口说的!他说他到这个年纪了,就想捞几个安稳钱,将来养老踏实。他根本没想和您争什么权,他就想安稳捞钱!县长,您说他这种人,连防汛救灾的物资款都敢动心思吃回扣,他现在搞这个环境卫生,您真以为他是为了县里的面貌?我看呐,他最终的目的,还是想着怎么多立项,多要钱,然后从中……”
“嘉明!”我再次打断他,语气严肃,“这些话,你有证据吗?丁洪涛同志到底有没有实际收受过钱?”
田嘉明愣了一下,摇了摇头:“那……那倒没有抓到实实在在的证据。他刚来不久,县政府这边……您也知道,基本上是铁板一块。县委那边,除了吕连群等少数几个,又有几个是真心跟他干的?大家都清楚,他是到点干部,跟着他没前途。所以,人心还是向着您这边的。”
我松了口气,只要没有确凿证据,这话就不能乱说。
“嘉明啊,既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丁洪涛同志有严重的违纪违法行为,那我们作为班子成员,就该维护班子的团结。尤其是现在这个敏感时期,如果你去向组织反映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很容易被上面误解为我们东洪县班子内部闹不团结,在搞内斗嘛!那对我们东洪县的整个大局,是极为不利的!所以,这些话,到此为止,不要再对任何人讲!该维护的团结,必须要维护!这是政治纪律!”
就在这时,县政府办主任韩俊拿着一个砖头似的大哥大手机匆匆走过来,低声对我说:“县长,是市委常委、宣传部白鸽部长的电话。”
听说白鸽的电话,我立刻接了过来。白鸽以前在平安县当宣传部长时,就是我的老领导,我们之间比较熟悉。
“白部长,我是朝阳。我正说要向您汇报一下我们这边的情况呢。”我走到一边,对着电话说道。
电话那头,白鸽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无奈:“朝阳啊,情况有点变化。现在已经有两家媒体的记者到市里了。市里正在想办法做工作,其中一家……经过沟通,拿钱走人,已经同意不再跟进这个事了。但另外一家,态度比较强硬,不好说话。他们坚持要先见郑红旗书记,也明确表示要见你们县的田嘉明。”
白鸽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现在这种大小报纸太多了,良莠不齐。有些……唉,说白了,就是拿着负面新闻来找食吃的。地方政府嘛,有时候为了息事宁人,花点小钱打发走,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但这次这家,胃口可能不小。我先想办法带他们去曹河县见郑红旗。你那边,最关键的是稳住田嘉明!绝对不能让他在记者面前乱说!还有,最麻烦的是,据说还有真正的中央级媒体在关注,如果他们派人下来,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你得有心理准备。”
我看了一眼呆坐在椅子上的田嘉明,对白鸽说:“白部长,田嘉明同志最近身体确实不好,精神状态很差,我已经让他请假休息了。县里各方面的压力也很大,各种打听情况的电话不断。您看……能不能想办法,尽量把记者拦在市里?”
白鸽叹了口气:“我尽力吧!但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这样,你让田嘉明暂时消失几天,别在单位露面。如果记者真的去了,我们就说他因病外出治疗了,找不到人。能拖一时是一时。”
“好的,白部长,我明白,我们这边一定全力配合市里的安排。”
挂了电话,我走回田嘉明身边。
“嘉明,情况你也听到了。这样,这几天你就不要来局里上班了。如果你不想回平安县老家,就自己带辆车,出去转一转,散散心。找个安静的地方,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好好调整一下心态。等这阵风头过去了再说。”
田嘉明猛地吸了一口烟,摇着头,满脸的颓丧:
“县长,您就别劝我了。我哪儿也不去。我现在想明白了,我田嘉明这半辈子,算是白活了!混到最后,身败名裂……这是我的报应啊!”
我看他有点钻牛角尖,加重语气说道:“嘉明!你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人生就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田嘉明苦笑了一下,眼神空洞:“县长,您说……这事到现在,还能由我说了算吗?”
我听懂了他的潜台词——当他觉得自己能掌控局面时,说明他还有底气;当他觉得无能为力时,说明他真的陷入了绝境。
我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晃了晃,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田嘉明!你听好了!当天大的事都能一个人说了算的时候,那说明你这个人,是没有依靠的!但现在,不是你一个人!你看看,从市委于书记,到郑红旗书记,再到我们东洪县这么多同志,大家都在想办法帮你,都在为你说话!市委为什么要把泄密的人查出来?就是为了保护你!这份人情,这份苦心,你不能辜负!”
说实话,在那个时候,我内心深处也有一丝不确定。我如此尽力地维护田嘉明,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市委书记于伟正在观察我对这件事的态度?是因为田嘉明和我同是平安县老乡,有种天然的乡土情谊?是因为他是公安局长,维护他也是维护我这个县长的权威和班子的稳定?还是因为,他当初那三枪,客观保护了东洪县十几万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于东洪县有功?
或许,这些因素都有。但此时此刻,我必须给他一个坚定无疑的理由。
“嘉明,你让人在郑红旗书记办公室放了三颗子弹,这件事,无论怎么处理你,都不为过!但是,你后来在关键时刻,对着天空放的那三枪,某种程度上,保护了东洪县几十万群众免受更大的损失!就冲这一点,我们东洪县的干部,想办法保护你,也不为过!”
田嘉明抬起头,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但更多的还是迷茫和痛苦。
我又安慰、叮嘱了他一番,然后才和刘志坤离开公安局。我知道,心结还需要时间慢慢化解,但至少暂时稳住了他,没让他做出更极端的事。
时间来到了第二天,丁刚在办公室四神无主,这个时候,办公室电话响了起来,传来周海英的声音,周海英坦然道:“丁局啊,情况不太对啊,我联系了周朝政,他说这事他不干预了,说你不知好歹,一直给市委过不去啊。”
丁刚无力的道:“海英啊,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干啥了啊,咱俩天天在一起,我就跟着倒腾家电,咋就跟市委过不去了。”
周海英道:“周朝政说的很模糊,我听这意思是和田嘉明的事情也有关系,反正,整个东原都他娘的乱套了,你做好准备吧,纪委,今天就会和你见面。”
挂断电话后不久,丁刚的办公室门被徐徐推开,丁刚看到来人之后,身子都瘫了。
邹新民正色来到了丁刚面前,后面跟着七八个纪委的干部,走廊里的人,好奇的看着丁刚的办公室。
邹新民很是严肃的说道:“丁刚同志,市委和市纪委决定,现在宣布,对你进行双规……”
丁刚疑惑的看着邹新民道:“总得告诉我,总得告诉我因为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