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归程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伏在教堂的椅子上睡着了。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窗户外灰白的天空，乌云退散，外面的雨早就停了，巫止也已不见身影。
在冰冷深沉的绝望中，巫止犹如天降神明，稳稳托住他不断下陷的灵魂，又在危机解除之后消失不见。
光点、长袍、黑发，冷肃的嗓音和沉稳的拥抱，一切都好像梦一般，在天明之际消散。
仿佛他的出现只是为了宋归程，只是为了将他从危机中解救出来。
宋归程知道不是，他并不是会沉溺在情爱中迷失方向的人，他记得巫止对他说过的话：
“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想杀你了。”
“你属于过去，且没有未来。”
“你是永恒的变数，也是永恒的囚徒。”
“我会让你活着，活到我想要你死的时候。”
……
他记忆力很好，好到一种正常人根本做不到的地步，他可以轻易记住过往的每一件事和别人对他说的每一句话。
关于巫止的记忆被他单独保存起来，某些时刻他会拿出来反复观看和品味。
宋归程清楚地明白，巫止仍然没有放弃要杀掉他的想法，但是巫止要他活着。
神明看似对一切毫不在意，其实掌控欲十分强大，他不允许宋归程在未经他同意的情况下就死去，所以神明一次次降临，一次次拯救。
像是看着瓶子里的蝴蝶挣扎、振翅、飞翔，偶尔透露一点氧气进来，然后接着旁观。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宋归程闭了闭眼眸，好看的眉头透露出一丝无关风月的超脱。
他本来就是可以为了一点真心就掏空所有的人，他本来就是认定了就不回头的人。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没关系。
宋归程扭动了一下身体想要站起来，便感受到从四肢百骸里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
并不是皮肉上的疼，而是从灵魂深处传来的，犹如碎裂的瓷器，看着完好无损，动一下时便有细密的疼痛从裂缝里漏出来。
宋归程强撑着看了一眼时间，指针指向下午一点，距离他出门不过三个小时。
就是这么一个动作，都让他疼得面容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教堂里不知为何空无一人，惨淡的光从外面透进来，寂静得只能听到他的抽气声。
宋归程干脆不动了，就这么趴在椅子上，思考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求生欲望，通关副本也不是为了活着，更像是因为他能在副本里活着，这些副本的难度还不足以杀死他。
可是像刚才一样，全身的绝望都被调动，汇聚成汪洋大海将他整个人淹没，让他完全丧失理智，沉湎于过去的痛苦中，也实在太反常了。
他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可是从见到神父的第一面开始，他的理智就一点一点被蚕食，甚至被一张脸、一个动作、一个笑容就勾起潜伏在心底的自毁欲，差点就死了。
这不是巧合，这是陷阱。
当他终于跳脱出「宋归程」的身份，以另一个视角去观察整件事时，他就发现了端倪。
这个副本里的规则并不算过分复杂，npc的攻击力也不是很强，甚至当玩家有足够强力的道具时，是可以和npc硬刚的。
所以相对的，这个副本的精神污染尤为强大，它无声无息地影响玩家的想法，摧毁玩家的意志，赵思明就是其中的典型。
已经有许多人中招，连他自己也有两三次陷入其中，这一次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迟迟发现不了自己的反常，也是精神污染的典型症状。
如果让宋归程来比较，他会觉得精神污染是比鬼怪、比规则更可怕的存在。
鬼怪和规则至少发现之后是可以避开的，可是精神污染悄无声息又无处不在，玩家到死可能都不知道自己的死因是什么，杀人于无形之中。
而且他几乎肯定了，神父就是宋玉阶。
虽然他刚才意识恍惚，整个人都处于一种飘飘然的状态，但是他无比确定自己听到了那一句，“我笼中的小鸟，你想飞到哪里去”。
这句话宛如一条蛇，从耳朵蜿蜒爬行至心底，好像有人贴在他的耳边，用暧昧又轻佻的语气撩拨他的耳膜，让他感受到一股阴寒的气息。
妈的，你算个鸟，敢说我是你的小鸟？
宋归程很少说脏话，除非忍不住，他在心里给了宋玉阶一个素质十八连，很脏的那种。
与此同时，他也对宋玉阶的身份产生了浓浓的疑惑。
宋玉阶怎么会进入溯魂游戏，他的身份看起来不像玩家，更像是副本里的重要npc，且是涉及到副本核心的那一类。
宋归程努力地想要回忆还在现实世界时宋玉阶的样子，可是任他怎么回想，都没发现什么异常，准确地说，其实他根本不了解宋玉阶。
宋玉阶几乎是用“圈养”的方式对待他，他所有的行为活动都在宋玉阶的监视之下，然而当他反过来想要探究宋玉阶的生活时，通常是一无所获，或者受到惩罚。
宋归程有些茫然，好像他刚翻过一座大山，却发现面前是比刚才那座山更高大、更雄伟的山峰，横亘在他的路上。
不过眼下他能做的，也只有既来之，则安之六个字。
宋归程叹了口气，下意识想去摸手腕上的玉珠，可是疼痛阻止了他的动作，他这才发现，手腕上的玉珠早就不见了，碎成粉末融进了光点中。
手腕上被他咬得血肉模糊的伤口不知何时愈合了，只留下几个浅浅的牙印。
他咬住嘴唇，忍着身上的剧痛，用指尖轻抚了一下伤口，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熟悉的温度。
“嘎吱——”一声，教堂的门被推开，凉意顺着敞开的门缝窜进来，从手腕爬上脊背。
宋归程根本不用抬头，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谁了。
“哥，你咋了？”谢思有跑过来一把抱住他，两眼泪汪汪，“你没出啥事吧？刚刚郑吉彦回去你没回去，吓得我在房间里上蹿下跳。”
宋归程抽了口气：“我没事，你正常点。”
小花本来坐在谢思有肩头，看到他抱着妈妈的手之后，一脚踢歪了谢思有的头，噔噔几步爬到宋归程肩头，带着哭腔道：“妈妈，你为什么不带小花一起？你不是说过不会丢下小花的吗？”
宋归程无奈地牵了下嘴角，乖女儿，是你自己和谢思有玩得太入迷，根本没留意妈妈出门这件事！
加尔文跟在谢思有后面，他的脚步在看到宋归程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青年脸色惨淡如霜，细密纤长的羽睫微颤，颀长的脊柱弯下去，他本就生得眉目如画，此时一动不动地跪趴在那儿，像是折翼的天鹅。
但令加尔文惊愕的不是这幅沉寂的画面，而是他能够透过肉体看到宋归程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