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30日,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撞上了国庆前一天,校园里的人像是被抽走了大半。能留下来的,多是像九月这样舍不得路费和路上时间的,或是埋头准备考研考证的学生。
周五最后一节课的铃声还没停,宿舍里的舍友们就已经拎起行李往楼下冲。去年的中秋夜,她们几个挤在宿舍分吃一块月饼,今年谁都不想再将就,早就盘算着回家和家人围坐一桌,过个团团圆圆的节。楼道里拖着行李箱的轱辘声此起彼伏,混着“中秋快乐”“国庆见”的道别,热闹得像是提前过年。
宿舍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九月和芳芳。芳芳的老乡们早就约好了聚餐,她对着镜子涂口红时,还不忘回头问九月:“真不去?老乡里有个学长带了自酿的桂花酒呢。”九月正把书桌上的课本摞整齐,摇摇头:“不了,你们玩得开心点。”
傍晚的校园安静得有些突兀。食堂卷闸门拉下了大半,透过缝隙能看见里面黑漆漆的;图书馆闭馆的通知贴在玻璃门上,红底黑字格外显眼;就连平时人来人往的小吃街,也只有两三家店亮着灯,老板们守着冷清的摊位,眼神飘向远处的路口。
九月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正把走廊的影子拉得老长。国庆中秋连在一起的假期,校园里早已没了往日的喧闹,只有零星几个像她一样留校的学生,脚步匆匆地往校门口走。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转身朝小寨市场的方向去。
市场里倒比学校热闹些,卖水果的摊位前堆着成箱的冬枣,摊主正用计算器噼里啪啦地算账,旁边卖糖炒栗子的铁锅冒着白气,甜香混着秋风扑在脸上。九月沿着摊位慢慢逛,手指划过油光锃亮的红富士苹果,想起小时候外婆总说“中秋吃苹果,平安一整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林枫”的名字。她接起电话,那边传来男生们的笑闹声,林枫的声音隔着电流显得有些模糊:“九月,我们在街口那家烧烤店,要不要一起来?”九月往四周看了看,摊位间穿梭的大多是结伴而行的人,她攥了攥口袋里的手机:“不了,你们玩得开心点,我一个人就不去凑热闹了。”
挂了电话,她在水果摊前挑了四个苹果,红得像小灯笼,沉甸甸地坠在塑料袋里。往前走几步,看见一家老字号糕点铺,玻璃柜里摆着各式月饼,油纸包着,系着红绳,像极了外婆每年寄来的样子。她选了两个,一个五仁一个豆沙,老板用牛皮纸袋装了,笑着说:“姑娘是外地来的吧?中秋就得吃口热乎月饼。”
刚走出糕点铺,手机又亮了,是萧凌的动态提醒。她点开,屏幕上是张火车站台的照片,行李箱排成一排,配着三个字“出发了!”。九月指尖顿了顿,点了赞,输入“中秋快乐!一路顺风!”。发送的瞬间,身后传来摊主的吆喝声:“新鲜出炉的桂花糕嘞——”
她回头看,夕阳正落在市场尽头的牌坊上,把“小寨市场”四个字染成了金红色。秋风卷着落叶滚过脚边,塑料袋里的苹果轻轻碰撞,发出闷闷的响声。九月拎紧袋子往回走,路过烧烤店时,听见里面传来林枫他们的碰杯声,混着孜然的香气飘出来,她加快脚步,影子在地上跟着她,一颠一颠地往学校的方向去。
九月提着塑料袋坐在教学楼的台阶上,袋子里的苹果硌着膝盖,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暮色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正一点点把天空拧干。远处的篮球场还亮着灯,空荡荡的球架投下细长的影子,风卷着几片枯叶滚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数着从面前走过的人:穿格子衫的男生抱着书快步拐进图书馆,大概是考研党;两个女生拎着奶茶说说笑笑地往校门走,发尾的卷儿随着脚步弹跳;还有个骑电动车的老师,车筐里装着个保温桶,大概是接了家人来学校赏月。
教学楼的灯一盏盏暗下去,只有顶楼的办公室还亮着,窗玻璃上映出个伏案的身影。九月摸出手机看时间,屏幕的光在脸上投下一小块亮斑。塑料袋里的月饼被体温焐得发潮,油纸边缘卷成了波浪。
风突然变凉了,吹得她缩起脖子,塑料袋被风吹得鼓起,像只白色的小灯笼。
最后一点霞光从云层里褪尽时,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教学楼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条沉默的路,一直铺到月亮要升起的地方。
宿舍大门虚掩着,铁栅栏上攀着的爬山虎在晚风里轻轻晃。宿管阿姨坐在值班室的藤椅上,手机屏幕的光映得她脸上明明灭灭。九月刚踏上台阶,阿姨就抬起头,手指在屏幕上顿了顿,拉开窗台上的小铁窗。
“丫头回来啦?”阿姨的声音裹着点瓜子香,她指了指西边的方向,“西关大街今晚可热闹了,舞龙队都去了,还有猜灯谜的,听说猜对了给月饼呢。”
九月把帆布包往肩上提了提,包里的苹果硌着腰侧。“不了阿姨,”她笑了笑,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到眼角,“这周连轴转了七天课,骨头都快散了,想回宿舍躺会儿。”
“也是,你们这些学生娃,是该歇歇。”阿姨说着往嘴里扔了颗瓜子,“楼道灯坏了两盏,上楼梯当心点。对了,我煮了茶叶蛋,给你留了两个,放窗台上了。”
九月愣了愣,看见窗台上果然摆着个搪瓷碗,白气裹着卤香飘出来。“谢谢您阿姨!”她弯腰拿起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面。
“谢啥,快上去吧。”阿姨挥挥手又低下头刷手机,屏幕的光里,能看见她鬓角新添的白发。九月捧着茶叶蛋往楼上走,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把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一步一步跟着往上挪。
回到宿舍时,走廊里的声控灯坏了几盏,昏昏暗暗的光线下,自己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推开宿舍门,月光已经抢先一步淌进来,在水泥地上洇开一片冰凉的银辉。九月放下手里的东西,径直走到窗前,把半开的窗户再推大些,晚风带着草木的清气涌进来,拂得她额前的碎发轻轻颤动。
窗外的月亮正从教学楼的屋顶慢慢爬上来,起初只是一抹淡淡的黄,像枚被揉皱的金箔,过了片刻,就变得饱满起来,边缘清晰得像用圆规画出来的,连上面那些朦胧的阴影都看得真切。九月抬手按在玻璃上,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漫上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已经三年没在家过中秋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小舅舅发来的消息:“家里开始摆桌子了,你外婆非等你回信才肯拜月亮。”九月对着屏幕笑了笑,指尖悬在键盘上,却迟迟没落下。她能想象出家里此刻的模样——外婆肯定搬了把藤椅坐在院子里,手里攥着那串用红绳拴着的月饼,表弟正踮着脚往晾衣绳上挂灯笼,小舅娘在厨房和院子间跑来跑去,手里端着刚出锅的炸藕盒。
“每逢佳节倍思亲”,课本里背过无数次的句子,此刻才真正在心里长出根来。九月望着月亮,忽然想起小时候,每到中秋傍晚,外公就会搬张八仙桌到院子中央,桌腿垫着瓦片找平,然后仔仔细细地用抹布擦三遍。外婆则在一旁摆供品,讲究得很:苹果要选带“福”字的,月饼得是老字号的,连筷子都要摆成笔直的一行,说是给月亮公公的祭品,不能马虎。
“快看,月亮要出来了。”外婆会牵着她的手站在门槛上,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东边的天空。九月就仰着脖子,看着那轮月亮一点点变圆、变亮,直到把院子里的桂树都照得透亮。这时外婆会塞给她一块月饼:“先给月亮公公闻闻,再自己吃。”她就举着月饼对着月亮晃一晃,然后迫不及待地咬一大口,五仁馅的碎屑掉在衣襟上,外婆见了,就掏出帕子替她擦,嘴里念叨着“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有一年中秋下了小雨,月亮躲在云里不肯出来。九月急得直哭,说月亮公公不喜欢她了。外婆把她抱到膝头,指着天上的云:“月亮在跟我们躲猫猫呢,你唱支歌给它听,它就出来了。”她当真奶声奶气地唱起了《月亮光光》,唱到第三句时,云果然慢慢散开,月亮露出半张脸来。外婆拍着手笑:“你看,月亮就爱听我们九月唱歌。”
这些记忆像浸了蜜的桂花,甜得人心里发暖。九月从抽屉里翻出个玻璃杯,接了半杯自来水,又把下午买的月饼摆在窗台上。没有香炉,她就点燃了根蜡烛,橘红色的火苗在风里轻轻晃,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的,倒有点像小时候外婆讲的皮影戏。
“月亮公公,我在这边挺好的。”她对着月亮轻声说,“家里人都安康吧?外婆的腿还疼吗?”问着问着,声音就低了下去。
去年放寒假回去,看见她走路时扶着墙,才知道外婆摔了一跤,养了三个多月才好。当时她急得直掉眼泪,外婆却笑着说:“人老了就像这桂树,风一吹就晃,没事的。”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有人哼着歌从楼下经过,是首很老的《十五的月亮》。九月想起小舅舅,他总爱唱这首歌,尤其是中秋喝酒的时候,唱到“你守在婴儿的摇篮边,我巡逻在祖国的边防线”,还会故意敬外公一杯。外公就端着酒杯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月光。
她拿出手机,翻到和小舅舅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是昨天他发来的:“中秋给你寄了箱石榴,甜得很。”九月回了句“谢谢小舅舅”,他却没再回复,大概是忙着准备家宴。
小时候她总爱缠着小舅舅,让他带自己去村口看“估月饼”。所谓“估月饼”,就是村里村长用一口中等水缸挂在树上,大家一起猜等下打碎后最大的那一块碎片有多少斤重,最后谁估算出来的重量和最大的那一块最接近就赢了,赢了的能得月饼。她记得有一年,小舅舅成功估算出来的重量和碎的那一块水缸片差不多,拿了十几个月饼回来。
月亮越升越高,把宿舍的地板照得像铺了层霜。九月忽然觉得,高原上的月亮好像真的比家乡的大些,也亮些,连空气里都带着股清冽的劲儿,不像家乡的月亮,总裹着层湿漉漉的水汽。她想起萧凌说要去看日出,不知道他此刻是不是也在火车上看着这轮月亮?
手机又响了,是小舅舅的发来的图片。背景里是熟悉的院子,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外婆指着桌上的月饼:“你看,有你爱吃的芝麻馅。”九月笑着点头,眼眶却有点发热。第二条信息“外婆要你,对着月亮拜一拜。”
九月对着屏幕里的月亮,规规矩矩地鞠了三个躬。小舅舅回复信息:“外婆说好,好,月亮公公听见了。”这时表弟的信息也发过来了,图片是自己手里的烤串:“九月表姐,你看我烤的鸡翅,比外面卖的还香!”
九月看着窗台上的月饼,忽然有了主意。她找出个干净的盘子,把月饼和苹果摆好,又倒了杯白开水放在旁边,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前,就像小时候在外婆家那样,安安静静地等着月亮爬过头顶。
夜风里传来隐约的笑声,大概是从西关大街的方向飘来的。九月想起宿管阿姨说的活动,大概很热闹吧,有舞龙舞狮,有猜灯谜,还有卖糖画的小贩。但她不想去,就想这样一个人坐着,看看月亮,想想家里的事。
月亮升到正头顶时,九月拿起那块芝麻月饼,轻轻咬了一口。熟悉的甜味在舌尖散开,和记忆里外婆做的味道一模一样。她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是走再远也带不走的——外婆的叮嘱,家人的牵挂,还有刻在骨子里的那些习俗,就像这月亮一样,无论在哪,都会跟着自己。
她对着月亮举起手里的月饼,像在和远方的家人碰杯。月光落在她的脸上,暖融融的,像外婆的手轻轻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