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覆的记忆潮涌，从前的一幕幕，随己所不知的曾经的自己那聒噪话语，一点点被唤醒。
近万年的怨恨执着，被掩藏不愿想起的那段过往，在更深的回忆中想起，是有别于后来几百年相伴相守的奇异感觉。
没那么深的爱恨情仇，也算不上平平淡淡岁月静好，只是惊叹，原来彼此也曾有过暧昧青涩的时候。
曾经的曾经，从前的从前，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们变了许多，却又好像没变。
吵吵闹闹的人始终是自己，一点小事就能点炸的脾气，真是枉费当了百年树妖，修身养性，到最后却因一场无妄之灾前尘尽推，耐性全无，惹了一身怨怒，招来一段无解孽缘。
某人倒是一贯的话少，除了某些时候，为了训导，为了解释，为了哄自己回头，耐心得让他都不能心安理得地无理取闹。
但他是会得寸进尺的，并不会因某人的退让而收敛。
想来，后来这人得寸进尺的本事，怕是要归功于此时自己的“教导”。
日常听着树妖唠唠叨叨，黎安都觉得自己可能搞错了。
这怎么能是他呢？
就算是前世，自己也不该这么话痨啊？
灵魂没变，所经的事，就目前而言，都是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自己当王的那一世，可没这么话密。
倒是也因为不能离开镜海离岛，没少在秦钰耳边念叨，但那也只是偶尔。
此刻的树妖，一天十二个时辰，八个时辰都有话说。
一时嫌灵膳堂味道不好，借着秦钰的五感尝过后，就嫌弃地不愿再试，甚至多管闲事地让秦钰辟谷；一时嫌秦钰东忙西忙，修行进度太慢，影响自己复原。
当秦钰处理完宗门事务，打坐修行时，他倒是又念叨起无聊了。
不夸张的说，如果黎安能真的回到那个时间点，绝对会将这个话痨的自己揪出来揍一顿。
话密得他头疼。
好吵啊！
相当不想要这段过去！
黎安开始怀念树妖没醒时，那段枯燥的日子了。
可惜，这段过往，不能由他掌控。
但偶尔，很偶尔的时候，黎安被烦到极点，想让树妖闭嘴的心达到鼎盛，甚至起了杀心的时候，树妖会突兀的闭嘴。
世界一刹那安静下来，黎安长舒一口气，一时也不想多思考。
树妖话说到中途突然收声，倒是让秦钰一瞬间紧张起来，急切递来一道意念，“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魂体有异？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能感受到他的紧张与关心，但加上最后一句问，不免让心有怨念的妖，觉得他是在讽刺自己受了什么限制，不能继续搅扰他的安宁。
真是不好伺候。
黎安知道自己是有些古怪脾气的，但从来没有这么直观地感受到自己有多龟毛。
这要是搁他面前，高低将人扔出去！
管他是不是曾经的自己，先扔了再说。
难为秦钰还跟他解释，说自己不善言辞，没有嘲讽的意思。
黎安瞧着，都不想跟他算这笔当背后灵旁观受气的罪了。
摊上这么个玩意儿住在识海里，也是倒大霉了。
好吧，树妖也挺倒霉的。
修行得好好的，遇上秦钰这么个倒霉玩意儿，被搅和进灭生劫里，连本体都丢了，只剩下一缕残魂苟活。
现下对秦钰的各种抱怨、骚扰，绝对是在报复没错了。
不只报复自己遭遇的倒霉事儿，也报复这人在自己沉睡时，故意用意念刺激自己魂体的事儿。
这一想，黎安就不可怜秦钰了。
该的！
但真特么吵！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想将这俩都打包丢出去。
也只有在某些回忆被无心的话语勾起，分神想起往事时，黎安才能得到几分清静。
如果可以，这会儿他倒是想直接沉眠了。
可惜，作为他曾经意识的树妖醒了，他被迫醒着，听曾经的自己唠叨，在“恨不得刀人”与“这人是自己，刀不得”之间反复切换。
算来算去，这笔账最后又被算在了秦钰头上。
那混账绝对是故意的！
一定是为了报复自己以前这么吵他，当时理亏不敢说，所以现在让自己亲自听听当年自己有多吵！
这会儿的秦钰是真的好脾气啊，树妖闭嘴了，还巴巴地问他怎么了。
得了一句，“就是不想说了，你管这么宽，住海边吗？”
他反倒是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搞得树妖都有些愧疚了，无言嘟囔几句，以掩饰自己的心虚，好方便之后继续折磨人。
秦钰有没有觉得折磨，黎安不知道，反正他觉得挺折磨自己的。
这算是自虐吗？字面上的，自己虐待自己。
等树妖闹得累了，黎安才有时间思考，从树妖的突然噤声里察觉不寻常。
他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夺取对魂体的控制权了。
但效果大概就像树妖说的，突然不想说话了而已。
他现在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强烈的情绪波动，迫切想实现某一个方面的操控时，才能使得树妖的意识跟自己有一瞬间的同步。
如果不是树妖突然不想说话的时间点，着实有些突兀且巧合，他几乎要将这当成又一次的现实与曾经选择相合的结果。
这勉强算得是个好消息。
有了这个发现，黎安觉得树妖的吵闹，都不是那么不能包容了。
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放松心态，当成看戏，看秦钰被怼得无话可说的模样，勉强也算个乐子。
树妖倒也不是时时都那么多话。
在秦钰办正事时，除了偶尔因为什么事情，忍不住抓住机会冷嘲热讽两句，并不会真正干扰他处理事情。
但办事的路上，或者闲下来吃个饭、喝个茶，秦钰就别想有清闲的时候。
不多的闲暇时间被另一人的唠唠叨叨填满，却并没让秦钰觉得不耐烦。
自从秦钰开始有意识将情绪从灵魂力量中剥离后，黎安已经很少能通过两人灵魂间的联系，得知秦钰情绪的变化。
单看他的表情，黎安很有些无语地发现这人似乎有些乐在其中。
该不会是这百年来，没什么陪他说话，他自己话也少，所以憋坏了？
一朝来了树妖这么个话痨，虽然吐槽他的时间颇多，但偶尔也会就他遇到的人事物，大肆发表看法。
这是将树妖当嘴替了？
倒是不无可能。
这小子心里想的事不少，嘴上却懒得说，但不代表他不乐意听别人顺他心意地吐槽他想吐槽的。
这种人，一般简称为，闷骚。
看着高冷，心里比谁都会吐槽，但嘴上不说，且乐意听别人说自己想说的。真到需要他开口的时候，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也是相当能放得下面子的。
回想以往被秦钰忽悠的日日夜夜，再对比这人平常疏淡无波的神色，真的是相当典型了。
怕是早就憋不住想找人吐槽了，但碍于情面、身份，做不出那种事，身边也没谁是让他信任到可以分享八卦的。
除了偶尔跟师弟妹们会碎嘴几句，黎安真没见秦钰跟谁多说什么。
虽然一向是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话不留情，但对上恭敬，对下有礼，并不多说什么废话，也只有在平辈的几个面前，会随着他们讨论的议题附和几句。
更多的时候，这小子是喜欢将情绪向沉睡的树妖分享的，乐此不疲地扰人清梦，高兴于获得的那点微弱回应。
现在树妖能说话了，时刻都是情绪满满，乐于其中的秦钰给黎安一种，他将自身的情绪寄托在树妖那些情绪化的抱怨里，都宣泄出去了的感觉。
从闭关出来以后，黎安就没再感觉秦钰的识海有什么大的波动了，情绪稳定得不得了。
原本在秦钰修行时，涌动于识海深处的戾气，都消散了不少。
或许，这才是秦钰能一直忍受树妖话痨的原因吧？
看秦钰在树妖不想说话时，还刻意找话题来聊，黎安不由得如此怀疑。
当然，这种时候，树妖通常是不想搭理秦钰的。
主打一个叛逆。
树妖不想说话，秦钰也不会强求，自己做自己的事，没有半点搭话失败，被人甩冷脸的尴尬。
也许是有了树妖这个嘴替，帮自己排解了积压在心底的情绪；或者是有了这个吵吵闹闹的灵魂在识海里唠唠叨叨，话密得让他没有时间去体会孤寂与落寞；又或者单纯只是因为树妖太吵，在哪儿待着都不可能有清净。
秦钰保持了百年，在傍晚时分到一剑峰枯坐半个时辰静心的习惯，在树妖苏醒后结束。
筑基之后，秦钰从前学的掌控五感、刻符化阵的理论，有了足够的灵力支撑。
以往在自己屋里隔一个山头能听对面山头人谈话的尴尬，也终于是得以控制。
前往一剑峰的习惯就更没有必要保留了。
用了些方法将练武场的聚灵阵转移到后院，又布置了迷阵和防护法阵，秦钰将修行的地点也改在了山下，背靠一剑峰的后院古树一角。
古树的生气与树妖都是木属，对树妖的恢复很有裨益。
受古树生气滋养，魂魄不全的树妖越见生龙活虎，骚扰秦钰一整天，也没再出现之前魂体消减的情况。
或许是念着他这点好，或者是因为攸关性命，树妖平时再怎么吵，也从来不会在秦钰修行时吵他。
倒是秦钰，不知道是因为习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开始修行前，总会找树妖聊两句。
也不一定非得说点什么，树妖多数时候是不乐意接他话的，就单纯地想让树妖给他一点回应，情绪上的或者力量上的。
从树妖醒来后，不乐意接受秦钰带有情绪的灵魂力量后，两人的情况就反了过来，成了由秦钰接收树妖的情绪。
带着情绪的灵魂力量有着独特的质感。
因树妖的特性，以及满满的怨念，树妖不乐意跟秦钰说话时，用来抗拒秦钰意识触碰的灵魂力量，往往是沉甸甸的，很有分量，能感受到他的不满，却并没不会让人心浮躁，清冽的凉意蕴着生机，反而让人身心舒畅。
这成了树妖格外不乐意搭理秦钰的原因。
感觉自己成了秦钰修行前的静心丹。
于是，就改成了以意识传达抗拒的话语。所使用的灵魂力量少了，静心的效果不如直接用灵魂力量好，但也多少有些效果。
就算不乐意，自身特性如此，树妖再不乐意也没办法。
秦钰在平时很随意，树妖不愿理自己就算了，这种时候却格外固执，非要一个回应，哪怕会被骂。
骂一顿他就老实了，收起执意要个回应的意念，瞧着很有些心满意足地沉心修行。
这小子有病。
黎安的意识跟树妖的意志达成共识。
相处的时间多了，黎安倒是知道他有些臭毛病，但非得要收到回应才肯老实修行的习惯，到底是因为什么？
总不能真是为了那点儿可以安定心境的力量吧？
就近期来看，他分明心态稳得一批，用不上树妖帮他稳定心境。
黎安想不通，就只能跟着树妖骂一句，“有病。”
时间长了，树妖被他闹得烦了，渐渐养成了到秦钰该修行的点了，不等秦钰来戳自己，主动开口，“滚去修行，别来烦老子！”
醒来后，跟着秦钰在人类世界混久了，见过了各种人，树妖也比以前更会骂人了。
但最近真的有点骂不动了。
被骂的人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他骂得都不得劲儿了。
可这并不影响他在空闲时骚扰秦钰，让秦钰不得清净。
这时候一直烦人的，怒吼一声让被烦的别烦自己，场面可谓滑稽。
不过有了树妖这句话，秦钰当真省下了戳下树妖魂体的步骤，直接快进到静心修行了。
后来次数多了，黎安才琢磨过来。
秦钰这是在跟他确定界限呢！
确定树妖不想再开口了，才开始正式修行，相当于获得了不会被打扰的保证。
怨气发泄得差不多了，树妖的话也就少了，反过来成了秦钰找话题聊天。
要不他总说秦钰是狗呢？
这小子在树妖明显不想搭理他的时候，就会找点儿能点燃树妖情绪的话题聊，然后等树妖气得开始骂人了，他偷摸笑着闭嘴。
黎安光是看着就牙痒，想骂人的心情跟树妖因此达成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