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杜秋娘所居宫苑内,刘绰恳切道:“娘娘,流言如刀,伤人无形。此事若不能善了,于娘娘而言也十分凶险。若要化解,需让陛下看到,真情可贵,更需让陛下明白,您与圣人,绝非玄宗与贵妃。”
宫闱深深,帝王恩宠如风中烛火,今日炽烈,明日或许便……
诗中“君王掩面救不得”的无奈,何尝不是所有依附于君王的女子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
杜秋娘是何等聪慧之人,立刻领会:“郡主是想……从这诗中的‘情’字入手?”
“正是。”刘绰点头,“不瞒娘娘,前日顾娘子刚收到宿州的急信,我把白县尉与湘灵姑娘的事说给娘娘听,可好?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恋人……”
就在刘绰与杜秋娘在宫中筹谋之际,顾若兰已快马加鞭赶到了盩厔分店。
又在分店掌柜的带路下,去了白居易在盩厔的赁居之所——一处简陋的院落。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妇人,正是白居易的母亲陈氏。
听闻是长安来的贵客,又是兰台书肆的东家,她神色间颇为戒备。
顾若兰依着刘绰信中所嘱,就从救下白居易的一条命下手。
“老夫人,”顾若兰语气温和,带着敬意,“晚辈此来,是想与您谈谈如何救白县尉出牢狱之灾的事。您还记得湘灵姑娘么?”
陈氏听到“湘灵”二字,脸色骤变,握着门框的手指微微发抖。
“你……你提她作甚!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真的过去了吗?”顾若兰看着她,目光清澈,“老夫人,据我所知,不止白县尉未娶,湘灵姑娘也是至今未嫁啊……”
陈氏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喃喃道:“不可能……这孩子,她为何如此痴傻……”
顾若兰趁势扶着老人进屋道:“老夫人,白县尉因《长恨歌》下狱,外界皆言他借古讽今,影射圣人与秋妃。您可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诗句中蕴含的刻骨相思与无奈,有多少是源自他与湘灵姑娘的生离之痛?”
看完宿州送来的消息时,她就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让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湘灵与白居易自幼毗邻而居,两小无猜。
白居易十一岁为避战乱迁居符离,与湘灵相识,情根深种。
湘灵虽出身普通农家,却灵秀聪慧,与少年白居易诗词唱和,互许终身。
然而,陈氏一心盼子科举仕进,光耀门楣,坚决反对儿子娶一农家女为妻。认为门户不当,有辱门风,更恐耽误儿子前程,严令禁止二人往来。
白居易曾为湘灵写下多首情诗,如《邻女》、《寄湘灵》、《冬至夜怀湘灵》等,字字泣血,句句含情,却终究拗不过母亲之命与世俗礼法。
二十九岁中进士后,白居易又回老家求母亲成全,被陈氏严词拒绝。
三十三岁即将举家迁至长安前,他再次苦求陈氏允许他和湘灵成亲,可陈氏的门户之见深入骨髓,非但不答应,甚至不让这对恋人见上最后一面。
湘灵则坚守诺言,苦等不嫁,青春空耗。
“老夫人,”顾若兰声音低沉,“白县尉已年近不惑,为何迟迟不娶?湘灵姑娘年华正好时,又为何拒尽媒妁?他们并非有意违逆,而是心中那份情,太重,太深,放不下,忘不了啊!”
陈氏听着,浑浊的老泪潸然而下。
她何尝不知儿子心事?
只是多年来,那份“门当户对”的执念,像一道枷锁,牢牢锁住了她作为母亲的柔软心肠。
迎这样一个出身低贱的女子入门,她死后可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在符离时,老身是受过她些照顾,可从没答应要把儿子许给他们家!想我白家也是官宦人家,岂能娶个农女入门?她要等便等,又不是老身要她等的!”
看到陈氏的反应,顾若兰心中不知为何也是苦涩难言。
若是她没有嫁给韦七郎,苦苦等上数年,升平公主评价起她来,怕也就是这样的说辞。
而白居易的祖父和兄长都是县令,说起来不过是中小官僚家庭,就如此容不下湘灵这个身世清白的农女。
或许在升平公主眼中,她也是湘灵这样的存在。
虽然祖父是尚书,可父亲不过是个小小县尉。跟郭家和皇室的权势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她冷笑一声,直截了当道:“如今,您儿子身陷囹圄,生死未卜。如今唯一能救他的,就是那个您死活都瞧不上的女子。要不要白县尉活,只在您一念之间!”
“你……你到底什么意思……”陈氏泣不成声。
大明宫中,自白居易被下狱后,李纯已冷落杜秋娘多日。
去其他妃子处过夜,又总觉得她们不合心意。
他心中烦闷,走着走着又到了杜秋娘宫苑外。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却见杜秋娘并未如往常般弹琴唱歌,而是坐在灯下,临摹着一幅字帖,神情专注而宁静。
见皇帝到来,她放下笔,起身相迎,笑容温婉如常,仿佛丝毫未受流言影响。
李纯心中稍安,目光落在字帖上,竟是《长恨歌》中的句子——“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他脸色微沉:“爱妃还在看此诗?”
杜秋娘坦然点头,轻声道:“陛下,此诗写得极好,情真意切,荡气回肠。妾身每读至‘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都不禁为玄宗与杨妃唏嘘感慨。”
“前几日,听闻明慧郡主入宫看你了,还在你这住了一晚。外头的事她没跟你说?”李纯面色不善道。
杜秋娘抬眸,目光清澈地看向李纯:“什么都瞒不过陛下,郡主那夜给臣妾讲了个故事。陛下想听么?”
“给你讲了个故事?说来听听!”
杜秋娘深深一礼,便将白居易与湘灵长达近二十年的苦恋,娓娓道来。
从两小无猜到诗词定情,从白母阻挠到被迫分离,从白居易的不娶到湘灵的不嫁……
她没有过多渲染,只是平静叙述,却让殿中侍立的宫人都不禁动容。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带哽咽:“陛下,这便是白县尉做这首《长恨歌》的初衷。只因门户之见,一对有情人被硬生生拆散,让他半生郁结,更误了湘灵姑娘的大好年华……妾身所言句句属实,陛下若不信大可遣人去查。”
李纯默然不语。
他自幼生长于宫廷,见惯了政治联姻与利益结合,此刻听着这市井间的深情与坚守,内心并非毫无触动。
世间真有如此痴情之人么?他不由看向侍立一旁的杜秋娘。
杜秋娘适时轻声开口,“陛下,臣妾听了此事,心中……甚是难过。白县尉与湘灵姑娘之情,世间罕有,虽历经磨难,却始终不渝。其情可悯,其心可鉴。
陛下,这首《长恨歌》分明在歌咏爱情之坚贞、命运之无常,文辞华美,意境深远,实乃难得的佳作!若因诗中所涉玄宗旧事便加以查禁,岂非因噎废食?我大唐开明盛世,应有包容诗文、鼓励创作之胸襟!”
顿了顿,她接着道:“郡主说,她最喜欢《长恨歌》的地方就在于,白县尉从未将安史乱局归咎于一女子身上……那只是他心中积郁,与友人游山之际,借古人之酒,浇自家块垒啊!
陛下,若能赐婚,成全这样一段被命运捉弄的良缘,岂非也是一桩美谈?更能彰显陛下仁德,体恤臣下之情。”
李纯的目光在杜秋娘梨花带雨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跪了一地的宫人,心中思绪万千。
严惩白居易,固然能平息流言,岂非也坐实了自己“因诗罪人”、“心胸狭窄”?这与他一直塑造的“广开言路”、“励精图治”的明君形象背道而驰。
若能借此机会,展现宽容,成全美事,既能化解《长恨歌》带来的尴尬,又能彰显帝王气度,或许……更为明智。
他是李纯,不是李隆基!
他登基以来,夙兴夜寐,整顿朝纲,削弱藩镇,岂是晚年昏聩的玄宗可比?
杜秋娘入宫后,安分守己,何曾有过半分逾矩?
他心中涌起一股愧疚与怜惜,伸手将杜秋娘揽入怀中,叹道:“是朕一时想差了,委屈了爱妃。”
杜秋娘依偎在他怀中,柔声道:“陛下言重了。妾身只愿陛下圣体安康,国泰民安。至于那些流言,妾身相信,清者自清,时间会证明一切。”
李纯拍了拍杜秋娘的背:“爱妃放心,朕自有分寸。”
数日后,陈氏出现在大理寺为白居易当庭作证。
而朝堂之上,关于如何处置白居易,也产生了分歧。
郭贵妃一系的官员力主严惩,以儆效尤;而另一些官员,包括杜佑、李吉甫等,则认为仅凭一首诗便定罪,过于严苛,恐失士林之心。
看过大理寺案卷的李纯高坐龙椅,听着下方的争论,心中已有决断。
“《长恨歌》一诗,朕已览过。文采确属上乘,叙事亦见功力。然,诗文终究是诗文,寄情咏史罢了。前朝旧事,足可为鉴,然不必过度解读,更不必与今时今日强行比附。”
他目光扫过众臣:“我大唐气象,岂容不了一首诗篇?查禁之事,休要再提。”
随即,他又看向为白居易和《兰台文汇》辩护的官员:“至于白居易……确有才学。可召其参与制科考试,观其政见如何。若真有经世之才,朝廷自当量才录用。”
与此同时,大理寺大牢。
阴暗潮湿的牢房中,白居易形容憔悴,却依旧挺直着脊梁。
他并不惧死,只是放不下母亲,心中满是对远方那个身影无尽的思念与遗憾。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少女时代湘灵巧笑倩兮的模样,想起离别时她强忍泪水的双眸,想起那些辗转反侧、为她写下诗行的夜晚。
就在他心潮起伏之际,狱卒引着一人前来。
来人虽是内侍打扮,气质却斯文,正是吐突承璀手下的一名心腹小黄门。
“白县尉,”小黄门低声道,“陛下召见,跟我走吧!”
白居易愕然抬头。
“陛下要见我?”
两个时辰后,紫宸殿内,为面圣刚刚沐浴更衣后的白居易看起来还是一脸愁苦。
李纯也不绕弯子,“念在你尚有才学,其情可悯,朕便革去你盩厔县尉之职,留京听用。”
这无疑是天大的恩典!虽革了职,却从畿县调入京城,前途反而更广。
“至于你与那湘灵之事……臣子家事,朕本不便干涉。但事已至此,望你好自为之,莫负佳人!”
“臣……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白居易声音哽咽,重重叩首。
他明白,皇帝此言,已是默许,甚至可以说是“赐婚”了。
走出紫宸殿,阳光洒满宫道。
白居易只觉得恍如隔世。
刘绰和顾若兰就在宫门外等着他。
看到这个表情不愁苦时,抬头纹都能夹死蚊子的大才子,刘绰微笑道,“宿州那边,顾九娘子已派人去接湘灵姑娘入京。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白居易对着刘绰和顾若兰深深一揖:“郡主和顾娘子大恩,白某没齿难忘!这就回去准备,定要风风光光,把湘灵迎进门!”
一个月后,长安城白居易的新居(虽仍是租赁,却比盩厔宽敞许多)张灯结彩,一场迟到了近二十年的婚礼终于举行。
新娘子湘灵虽已年过三旬,常年劳作使得她容颜不再娇艳,但眉宇间的温婉与坚毅,以及那双看向白居易时依旧清澈含情的眼眸,足以打动所有宾客。
白居易握着湘灵的手,两人眼中都闪烁着泪光。这一刻,他们等了太久。
除了新郎的同窗好友,刘绰、顾若兰和韦七等人皆来道贺。
看着这对有情人历经磨难终成眷属,顾若兰心中满是欣慰。
而《长恨歌》引发的风波,也随着这桩美谈,渐渐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