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里，惜春轻轻牵着小姑娘的手。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面前站着的女孩，分明就是昨日主动站出来展示小脚的那一位。
“春妮儿。”
女孩低着头，声音细细的。
惜春歪头笑道：“真巧，我名里也有一个春字。”
春妮儿试探着抬起头，正迎上惜春含笑的眼睛。
她抿抿嘴，又悄悄低下头去。
惜春拉着她坐下，柔声道：“春妮儿，我请你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春妮儿慌忙起身，“姑娘只管吩咐就是。”
惜春仰脸握住她的手，语气温和而坚定。
“你能拆开布条，让我看看你的脚吗？”
春妮儿连连摇头。
“不行不行，太丑了，姑娘您千万别看。”
惜春起身双手捧着她的小脸，认真地和她对视。
“我不止要看，还要画下来。”
顿了顿，她说：
“你知道外头那些男人、文人们是怎么夸赞小脚的吗？”
“他们说‘似弯弯新月出云霾，似弓弓莲瓣塌青苔’。”
“他们说‘最怜新浴初罢，半踏长裙，微映苔痕’。”
“他们说‘一掬光盈掌，三寸气含春。藏囊香逗满，踏月影留新’。”
“他们不说小脚，偏要唤它莲瓣、新月、菱角。”
春妮儿看着惜春眼角滑落的泪，有些不知所措。
想上手擦拭，又怕粗糙的手刮疼了姑娘细嫩的肌肤。
“姑娘， 我不明白……”
惜春用帕子拭去泪痕，轻声解释：“你看这双脚，用布条缠着，用绣鞋裹着。他们只看到表面的纤细小巧，看到姑娘们怯怯生生的姿态，便以此为美，并大肆赞扬。
可他们看不到你们的腐烂的皮肉、折断的骨头，感受不到你们每走一步的疼痛！
我就是想把这双脚画下来，扔在他们的脸上，问他们还美不美！”
“姑娘……”
惜春扬起嘴角，“你别怕，我不会叫人知道画里的脚是你的。
而且从今日起，也不许你裹脚了。
要是你家里人逼你，你就说是我命令你的。
过几个月我会来庄子里检查，要是发现你还裹脚，我就罚你爹娘。”
“姑娘……”春妮儿咬了咬唇，“您能再等我一会儿吗，我去去就来。”
“好，那我在这里等你。”
春妮儿重重点头，踩着那一双小脚，晃晃悠悠地走出去。
“香杏，你跟上瞧瞧，要是有什么麻烦，就帮她一把。”
“唉，知道了姑娘。”
香杏跟了出去，原以为春妮是要回去和家里人交待一声。
却没想到她独自一个人走到溪边，脱去鞋袜，一层层地拆起了裹脚布。
“春妮儿，你干嘛呢？”
春妮儿吓了一跳，回头见是香杏。
连忙道：“姐姐别过来！”
香杏顿住脚步，脸上的笑容滞住。
“怎么了？”
春妮儿低声道：“我的脚太臭了，我得先洗洗。”
香杏鼻子一酸，勉强扯起嘴角，“我那儿有香胰子，我去给你拿。”
春妮儿看着她走远，低下头，默默搓洗着自己的脚。
没一会儿，香杏跑了过来，递给她一块香胰子。
“喏，这是夫人和姑娘在家自个捣鼓出来的，送你一块儿。”
春妮儿摇摇头，“这样的好东西，拿来洗脚太糟蹋了。”
香杏索性坐在她身边，把她的腿揽过来。
春妮儿急得直缩，被香杏用力按住。
她的脚已经完全变形了，香杏按下心中的酸涩，亲手为她抹上胰子细细搓洗。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被我爹娘卖到府里了。”
春妮儿挣扎不过，呆呆地看着香杏的侧脸。
“真好。”
香杏轻笑：“好什么？当丫鬟好？”
春妮儿点头。
香杏摇头，“傻丫头，当丫鬟不好。我是命好，碰上夫人和姑娘，要是碰上不把下人当人的主家……”
春妮儿目光灼灼地等着下文。
香杏却摇头没有说下去，擦干水，让她自己把鞋穿好。
春妮儿轻轻出声：“我想去姑娘身边做丫鬟。”
香杏笑道：“姑娘身边可不缺你这么个黄毛丫头。”
春妮儿面露失落。
“我往前在金陵的时候，府里有个小姐妹，原是花房里搬花的，后来她就当了庄头。”
春妮儿满脸好奇。
香杏便把桔儿的事细细说给她听。
春妮儿露出艳羡的表情。
“夫人挑人只看才干，你要是能写会算，又有胆识能耐，将来说不准也能当个庄头呢。”
“我？”
香杏挑了挑她额前的碎发，“可不就是你，做庄头可比做丫鬟好多了，能把命握在自己手里。
等回去可不能再缠脚了，当庄头的人，哪能有一双小脚？”
“我听姑娘的，我不缠了。可是……我没念过书，不会写，也不会算。”
“这些都可以学，趁着我还要在这里一段时间，我先教教你。”
“真的吗？”小姑娘眼睛一亮。
香杏笑着点头，“当然是真的，以后我若得空了，常来庄里看你。”
“姐姐……”
香杏：“嗯？”
“你什么都会，为什么还做丫鬟呢？”
香杏拉着她的手往回走，“因为每个人的路不同啊。你知道夫人身边的银蝶姑娘吗？”
春妮儿重重点头。
银蝶是提前尤清之等人来庄里安排事务的。
带着一群人，站在庄子前发号施令，连庄头都得听她调配。
“银蝶姑娘好生威风。”
香杏笑道：“你不知道她，还是我们府里的大管家呢。”
“女管家？”
“自然。我们姑娘是夫人教养长大的，她一手画技连圣上皇后都夸赞。
姑娘私下和我说，让我多和银蝶学学。
等她出嫁了，就让我当大管事，替她掌家。”
春妮儿疑惑道：“姑娘嫁人了，也不自己管家吗？”
香杏忍俊不禁，“姑娘说了，她这样的大才女，怎么能把光阴耽于闲杂琐事呢？”
这本是惜春犯懒的托词，孰料春妮儿却听得十分认真，深以为然。
两人重新到了厢房内，春妮已没先前那般拘谨害怕。
她主动脱了鞋，将双脚露给惜春看。
惜春想象过小脚的模样，亲眼见到时仍是心头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