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雾川市的清晨,是被雾泡透的。那雾并非江南的柔纱,而是裹着铁锈与未燃尽石炭气息的湿棉絮,从西南盆地的褶皱山缝里不断涌出,贪婪地浸润着这座阶梯城市的每一道钢铁缝隙。上层净域的悬浮车道,光洁表面凝结着雾的冷泪;下层雾域纵横交错的锈蚀管道,则无声渗漏着雾的黏稠潮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半口温吞却带着渣滓的“老荫茶”,沉坠感直抵肺腑。
柳珞秋静立于雾域第七区的净穹节点旁,身形如一杆被湿冷淬硬的寒铁,纹丝不动。他耳后肌肤下,那片薄如蝉翼的共感植片正泛着幽微的蓝光,冰冷的数据流在他视网膜边缘无声旋舞:【节点γ-07,情绪共振效率:71.3%……波动异常,溯源中……心率:62次\/分,植片温度:36.1c,均在基准区间】。作为净穹系统庞大神经网络末梢的维护员,他每日需处理上百次此类“异常”,指尖在虚拟键盘上的敲击精准而毫无力道起伏——情绪缺失症,这曾被视为缺陷的病症,如今却让他成为了最稳定、最合格的“工具”,绝不会被网络中那些焦灼、狂喜、怨毒的情绪波谱拖入意识混乱的深渊。
就在他指尖微动,试图拉平那道陡然尖锐的共振波峰时,异变骤临。
一段毫无征兆、来源不明的记忆碎片,如同高压电流般蛮横地撕裂数据屏障,直刺入他的神经末梢——不是经过编码的冰冷数据,也不是可量化的情绪波谱,而是带着体温和尘埃气息的……声音:“秋娃儿,莫怕。”那声音裹着记忆中潮湿的雾气,轻得像老茶馆门缝里逸出的茶烟,却在他死水般的意识深处,炸开了第一道惊雷。更诡异的是,指尖竟传来一阵粗糙的触感,仿佛正按在竹椅扶手上,纹路里还嵌着未擦净的竹屑;鼻尖萦绕着莜面的麦香,混着盖碗茶的醇厚,暖得能熨帖肺腑。
柳珞秋的指关节瞬间绷紧,虚拟键盘的幽蓝光芒在他眼底剧烈晃动,碎成一片茫然的涟漪——这是三年来,第一次有“非数据”的存在,如此清晰地撞入他坚冰封锁的内心。他垂首,凝视自己摊开的右手,指尖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这震颤无法被共感植片量化,超乎所有系统维护手册的记载。耳后的植片骤然升温,蓝光忽明忽暗,数据流出现短暂卡顿:【溯源中断……未知信号源……植片温度:37.8c,超出安全阈值】。
净穹节点粗粝的外壳上,暗绿色的铜锈与雾域特有的霉斑交织,如同城市一道无法愈合的陈旧伤口。节点内部突然爆出一阵“噼啪”作响的静电噪音,淡绿色的共振光带在他掌心急促闪烁,那段记忆碎片再次席卷而来——这一次,景象更为清晰:模糊却温暖的身影坐在斑驳的竹制圈椅里,手中端着一只釉色温润的盖碗茶,拇指摩挲着碗沿的细碎冰裂纹,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面容,只听见瓷碗边缘轻碰竹制小桌的脆响,背景里莜面栲栳栳的蒸笼掀开时,白汽裹着麦香扑面而来,还有一声极轻的叹息:“等雾散了,就带你去看山。”他理应立刻上报。根据《辰权系统维护条例》第三章第七条,任何未经授权的意识层面侵入,无论其表现形式如何,均需视为潜在威胁——可能是早期“记忆折叠实验”遗留的副作用,亦或是系统底层代码被“厄隐先知”麾下黑客篡改的危险信号。
但柳珞秋的手指,却悬停在半透明的“异常上报”虚拟按钮上方,迟迟未能落下。
他想起了三天前,在处理相邻区域节点β-12时,曾于数据流的背景杂音中,捕捉到半句戛然而止的话:“……别信那份事故报告……”当时他只以为是寻常的数据干扰,随手便将日志记录删除。可此刻,这声“秋娃儿”如同一把生锈却无比契合的钥匙,在他冰封的记忆深处笨拙地转动了半圈,撬动得他太阳穴阵阵钝痛。那份被他刻意遗忘的事故报告——三年前导致他失去所有过往记忆、患上情绪缺失症的“净穹节点爆炸案”,难道真的另有隐情?
“γ-07,响应延迟了47秒。”一个冷静的女声自身后传来,带着系统内通讯特有的微弱电流杂音。是同组的蓼妤嫣,她的全息投影在浓雾中逐渐清晰,银灰色的工装裤裤脚沾着雾珠,数据构成的面容虽模糊,眼神却锐利如刃,“你的植片温度超标了,柳珞秋。系统显示溯源中断,需要协助吗?”“不必。”柳珞秋迅速压下心头的异动,指尖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敲击,强行将植片温度压回安全区间,“冗余数据干扰,已清除。可能是雾天湿度影响了节点信号传输。”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这是他演练过无数次的标准应答,只是耳根的热度,连厚重的雾都无法掩盖。
蓼妤嫣的投影往前飘了半米,雾珠落在她的数据形态上,激起细小的光点:“冗余数据?β-12节点三天前也出现过类似杂音,你当时的日志只写了‘正常波动’。”她的目光落在柳珞秋仍在微颤的指尖,“情绪缺失症患者,不该有这种生理震颤。你隐瞒了什么?”柳珞秋抬眼,眼底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有与系统同步的冷寂:“蓼妤嫣,按规程,维护员有权自主处理三级以下异常。γ-07当前共振效率已恢复至78.9%,符合基准阈值。”他关掉不断闪烁警告的溯源界面,在日志录入区敲下毫无感情的文字,“如需复核,可调用节点备份数据。”投影沉默了片刻,雾汽缭绕中,蓼妤嫣的声音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我只是提醒你,‘厄隐先知’最近在雾域活动频繁,他们擅长利用记忆碎片入侵系统。三年前的事故……”“够了。”柳珞秋打断她,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我会按流程操作。如果没有其他事,我需要完成后续节点巡检。”蓼妤嫣的投影闪烁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留下一句:“保持通讯畅通。若再出现异常,必须第一时间上报。”投影消散在浓雾中,只留下一缕微弱的电流杂音,很快被雾的沉寂吞没。
柳珞秋站在原地,直到掌心的共振光带恢复平稳,才缓缓松了口气。他重新调出β-12节点的备份日志,果然在最底层的冗余数据里,找到了那半句被他删除的话,后面还跟着一串破碎的编码:【……别信那份事故报告……记忆折叠……山雾……】。编码末尾的“山雾”二字,与记忆碎片里“等雾散了,就带你去看山”的话语重叠,让他太阳穴的钝痛愈发强烈。
雾愈发浓重了,黏腻地附着在他的衣领和发梢,凝成细小的水珠。柳珞秋抬起头,目光穿透层层迷障,望向雾域更深处。那里,未被“净穹系统”完全格式化的老旧居民楼在雾中若隐若现,偶尔能瞥见半截伸出窗外的竹竿,上面晾挂着暗红色的腊肉——那是砚雾川市底层区域仅存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倔强的烟火痕迹。而更远处的群山,被雾锁得严严实实,只剩一道模糊的轮廓,像记忆里未完成的剪影。
他耳后的共感植片仍在隐隐发烫,那段记忆碎片残留的、近乎虚幻的余温,竟比节点释放的、用于稳定情绪的共振光带,更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暖意。他摸了摸耳后的植片,那里曾是“记忆修复”的接口,三年前的事故后,医生说他的过往记忆已完全损毁,可这突如其来的碎片,却像在证明——有些东西,从未真正消失。
整座城市仍在铁锈色的浓雾中沉重地喘息,净穹系统蜿蜒的光带穿梭其间,如同无数条束缚大地的、闪烁着科技冷光的锁链。但柳珞秋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他死寂的心湖深处,被那声突如其来的“秋娃儿”砸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缝。浓雾与尘封的记忆,正从这道缝隙中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而“厄隐先知”的阴影、蓼妤嫣的试探、那份可疑的事故报告,像缠绕的藤蔓,将悬念越拉越紧。
他不知道雾散之后,等待他的是真相还是更深的陷阱,但此刻,他只想找到那个唤他“秋娃儿”的人,只想弄清那段带着麦香与茶香的记忆,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