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亮的预感很真实,就在他光环缠身之时,意外发生了。
此时张亮的名字,如同投入襄临高中这潭静水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最终化为了汹涌的浪潮。从预科班插班高一,再到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跃升高二,整个过程不到半年。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优秀”可以形容,近乎于一种“现象”。
校园里,关于他的传说层出不穷。有人说他过目不忘,啃完高一教材只需一周;有人说他每天只睡两小时,其余时间都在与星辰宇宙对话;更有人说他曾在校外偶遇隐世高人,被灌顶传授了时空秘法。这些传闻荒诞不经,却恰恰反映了他如今在普通学生心中近乎神话的地位。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张亮,内心却异乎寻常的平静。跳级带来的赞誉和瞩目,于他而言,不过是前行路旁无关紧要的风景。他真正在意的,是眼前展开的、更为深邃广阔的知识图谱。
高二的课程难度陡然提升,抽象的逻辑推演、复杂的时空模型构建、以及对数学工具近乎苛刻的要求,让许多凭借苦读升上来的学生叫苦不迭。但张亮却如同鱼儿终于游入了深海,猛兽终于闯入了莽原。越是艰深晦涩的理论,越能激发他骨子里那股近乎执拗的探究欲;越是看似无解的难题,越能让他废寝忘食,沉浸在那抽丝剥茧、豁然开朗的极致愉悦中。
他在李老师那间堆满杂物的办公室里待的时间更长了。两人之间的讨论,也早已超越了高中课程的范畴,深入到许多连大学教材都语焉不详的灰色地带。李老师依旧疯癫,言语跳跃,但他偶尔抛出的一个猜想、一个悖论,往往就能点燃张亮数日的思考火花。那些关于“时空质地”、“意识锚定”、“破碎齿轮”的呓语,在张亮结合自身对“刹那芳华”的体悟后,渐渐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想,而是化为了他构建自身独特认知体系的一块块基石。
就在他心无旁骛,徜徉于知识海洋,自觉如鱼得水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打破了他规律的学习生活。
来人是学校的常务副校长,钱明远。一位不苟言笑,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标准微笑,却让人感觉不到多少温度的中年男人。他很少直接与学生接触,更遑论亲自来到一间破旧的教师办公室外“偶遇”张亮。
“张亮同学,方便聊几句吗?”钱副校长的笑容无懈可击,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张亮心中微感诧异,点了点头,跟着他来到了学校行政楼一间装修考究的小会客室。
“张亮同学,你的表现,学校有目共睹。”钱副校长开门见山,语气带着赞赏,“短短时间,连续跳级,甚至在市级竞赛中为学校赢得巨大荣誉,这不仅是你的骄傲,也是我们襄临中学的骄傲。”
张亮安静地听着,没有接话。
钱副校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仿佛要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鉴于你的卓越潜质,学校,或者说,学校背后的某个‘协会’,希望能提前吸纳你这样的优秀人才。”
“协会?”张亮微微挑眉。
“一个非常理性的,致力于培养未来领袖的精英组织。”钱副校长的声音充满了诱惑,“成员遍布各界,资源庞大到你无法想象。一旦加入,你将获得最顶级的培养、最广阔的人脉。而且,协会对成员的回馈是立竿见影的。”
他顿了顿,观察着张亮的反应,缓缓抛出了筹码:“只要你点头,高中毕业,无需经过残酷的高考,协会就能直接为你安排一个职位——比如,东南行省物产最丰饶的‘翡翠河谷’地区的主政官助理。那可是无数人挤破头都得不到的肥缺!在那里,你可以尽情施展你的才华,实现你的人生价值,远比在大学里埋头苦读几年要实际得多,也快捷得多。”
翡翠河谷主政?张亮心中一震。那确实是一个普通人难以企及的起点,权力和资源的诱惑赤裸而直接。若是一个月前,尚未见识过时空竞赛更高舞台的他,或许还会有所动摇。但此刻,他的目标早已超越了区区一隅之地的权柄。他渴望的是更浩瀚的知识宇宙,是探索时空本质的无穷奥秘,是揭开“刹那芳华”背后更深层的真理。一个小小的地区主政,如同用糖果引诱雄鹰,显得可笑而短视。
“感谢副校长和协会的看重。”张亮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但我志在深造,希望能够进入顶尖大学,继续探索时空物理的前沿。恐怕要辜负您的好意了。”
钱副校长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他显然没料到张亮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如此不留余地。
“年轻人有志向是好的。”他很快调整好表情,语气却淡了几分,“不过,你要知道,机会稍纵即逝。大学的道路充满不确定性,而协会提供的,是一条看得见的坦途。我希望你再慎重考虑一下,不必急于答复。”
“不必了,副校长。”张亮站起身,礼貌但疏离地行了一礼,“我的志向已定。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上课了。”
看着张亮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钱副校长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的桌面,眼神深邃,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张亮并未将这次谈话太过放在心上,只当是学校高层的一次例行招揽。他将此事当作趣闻,在当晚与李老师讨论问题时随口提了出来。
然而,李老师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钱明远?他找你?还提到了‘协会’和翡翠河谷的主政职位?”李老师原本有些涣散的目光骤然凝聚,变得锐利无比,手中的粉笔“啪”一声断成两截。
“是,我拒绝了。”张亮点头。
“拒绝得好!”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激动和后怕,“幸好你拒绝了!否则,你就等于自己跳进了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
张亮愕然:“老师,您知道这个协会?”
“何止知道……”李老师苦笑一声,脸上浮现出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无奈,更有深深的忌惮。他走到门口,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后,才紧紧关上门,拉上了窗帘。
昏暗的灯光下,李老师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揭开了尘封已久的伤疤:“我当年在‘苍穹科技大学’的研究所,主导的就是非常规时空效应项目。我的研究方向,与主流不太一样,更侧重于意识与时空的互动,类似于……你隐约触摸到的那片领域。”
张亮心中一动,屏住了呼吸。
“当时,我的研究取得了一些突破性的苗头,虽然不被主流认可,但潜力巨大。”李老师的眼神变得悠远,带着痛楚,“然后,就有人找上门来了。不是通过正式渠道,而是各种暗示、拉拢、许诺。他们自称属于一个‘促进人类文明稳定与发展’的高层协会,希望我能将研究成果‘共享’,并按照他们的‘指导’进行后续研究。”
“他们想要的,不是探索真理,而是将一切可能颠覆现有技术格局、影响他们所谓‘稳定’的发现,都纳入掌控之中。要么为他们所用,要么……就彻底扼杀!”
李老师的拳头微微握紧:“我拒绝了。我不愿意自己的研究变成某些人维持垄断和特权的工具。然后,各种麻烦就接踵而至。项目经费被无故削减,实验数据屡遭‘意外’损毁,甚至有人匿名举报我学术不端……最后,在一场关键的评审会上,我辛辛苦苦积累的实验证据离奇失效,被指责为‘伪造数据’,身败名裂,不得不离开大学,最终流落到这所高中,籍籍无名。”
张亮听得背脊发凉。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里,墨渊老师的影子。墨渊老师也是因为不愿屈从于星辉大学校董会的压力,坚持教授那些“无用”的前沿知识,最终被排挤、边缘化。
“老师,您是说……迫害您和墨渊老师的,可能是同一类……或者说,同一个庞大的组织?”张亮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不敢百分百确定,但手法何其相似!”李老师深吸一口气,“他们无处不在,渗透在各个领域,尤其是教育和科研界。他们打着‘稳定’、‘秩序’的旗号,实则恐惧任何真正的、不受他们控制的创新!因为创新意味着未知,未知可能带来变革,而变革会动摇他们赖以生存的旧有格局和权力结构!”
“你的竞赛表现太耀眼了。”李老师目光凝重地看向张亮,“尤其是你提出的那个模型,虽然粗糙,但其核心思想,已经触及了他们敏感的神经。那不仅仅是理论上的创新,更隐隐指向了一种……一种可能被个体掌握和运用的、超越现有科技框架的‘力量’雏形。这是他们最不能容忍的!”
张亮的心脏猛地一缩。“刹那芳华”!
李老师紧紧盯着他,压低了声音,几乎如同耳语:“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但你在竞赛实验中获得的那个异常信号,太过‘干净’,也太过‘巧合’了。普通的仪器操作和理论模型,几乎不可能在那种条件下捕捉到如此清晰的、指向性明确的信号……除非,有某种‘人为’的、超出常规物理手段的‘微调’。”
张亮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自以为隐秘的手段,难道在真正的高人眼中,还是留下了痕迹?
“他们可能还不确定具体是什么,但他们一定已经注意到了你的‘异常’。”李老师的警告如同冰水浇头,“钱明远的招揽,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他们想在你真正成长起来,进入更广阔、更不易控制的大学平台之前,就将你纳入麾下,或者……彻底掌控你研究的方向。”
一股寒意从张亮的脚底直窜头顶。他原本以为跳级、夺冠是通往更高殿堂的阶梯,却没想到,阶梯之下,阴影之中,早已有无数双眼睛在窥伺。一只无形的大手,似乎笼罩着整个世界,扼杀着任何可能脱离其掌控的萌芽。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如此害怕创新?害怕知识的拓展?害怕世界的进步?
答案或许很简单:因为进步意味着旧有既得利益者的蛋糕被重新分配,意味着他们赖以高高在上的垄断地位受到挑战。稳定,有时候不过是维持腐朽现状的遮羞布。
“我……我该怎么办?”张亮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他第一次感觉到,个人的力量在某种庞大的、隐形的体制面前,是何等的渺小。
李老师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藏锋,敛芒。在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不要轻易暴露你真正的底牌和潜力。大学,你必须去,那里虽然也有他们的触手,但环境相对复杂,空间也更大。但在那之前……要更加小心。”
他走到黑板前,拿起半截粉笔,在那些混乱的公式旁边,缓缓写下了四个字:
“和光同尘。”
张亮凝视着那四个字,内心的波澜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与坚定。
原来,成长的路上,不仅仅是知识的积累和能力的提升,更要学会与无处不在的阴影周旋。
他想起自己能够触碰的时间涟漪,想起那惊鸿一瞥的未来碎片。这能力,是灾厄之源,还是破局之钥?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能再只是一个单纯追逐知识的学生了。他必须拥有一双能看清迷雾的眼睛,和一颗能应对暗流的心脏。
前方的路,注定不会平坦。而他能依靠的,除了李老师的指引,便只有那深藏于意识最深处、绝不能示人的——刹那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