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的发展,恰如赵皇后筹谋的那般,朝堂之上,关于温以缇出宫的争议很快便沸沸扬扬,群臣争执不下,言辞激烈。
他们打的主意再明白不过,唯有让温以缇远离帝后视线,断了日常亲近的机缘,日后才能不动声色地损耗她在帝后心中的分量,让那份特殊的恩宠慢慢淡去。
可大臣们千算万算,却忘了赵皇后的的人早已盘根错节,遍布朝野。但凡有官员当庭提出让温以缇出宫,立刻便有依附于赵皇后的臣子站出来据理力争,引经据典,陈说利害,总能将话题巧妙岔开。
更何况彼时温以缇正缠绵病榻,汤药不断,此刻强行让她搬离宫中,未免显得太过凉薄,不近人情,反对者更有了坚实的由头。
这一切纷扰,正熙帝早已了然于胸。
朝中谁是赵皇后的心腹,谁又暗中依附赵皇后,他心中自有分明。
正熙帝迟迟未曾开口表态,实则是默许了要让赵皇后来保全温以缇。他自己却不能做得太过张扬,否则既会落人口实,又会激化两边矛盾,得不偿失。
就在群臣争执渐歇,众人都以为此事终将不了了之、风平浪静之际,一股更庞大、更凌厉的势力骤然浮出水面。
以晋元王为首的宗室宗亲。
晋元王身着郡王蟒袍,面色沉凝地率一众宗室成员出列觐见。身后跟着的,既有获封郡主、县主、郡君、县君、乡君等宗室女眷,也有手握闲职、承袭爵位的宗室子弟,众人神色凛然,拧成一股绳,齐齐恳请正熙帝恩准温以缇出宫。
这股力量远比寻常大臣的谏言更具冲击力。
朝臣论的是国事法度,而宗室争的是家事体面——这江山终究姓萧,而非温氏。
一群萧氏宗亲,如何能容忍一个外姓女子,不仅手握他们许多人求而不得的封号,更能长居宫中,占尽帝后恩宠与皇家规制的宫殿?
在他们眼中,温以缇一个姓温的县君,久居宫闱本就是逾矩,若再任由事态发展,谁能保证日后帝后不会再破例晋封她为郡君、县主,甚至郡主?
届时,外姓女子的风头盖过宗室,岂不是乱了纲常?
宗室的反对如此激烈,就连正熙帝也倍感头疼。
他私下召见晋元王,好言相劝,意图安抚,可晋元王早已没了往日的平和。
他中年丧女,本就对外姓人得到宗室封号多了几分偏见与痛恨。即便他曾私下欣赏过温以缇的聪慧得体,此刻也态度坚决:“陛下,清宁县君终究姓温,不姓萧。
陛下为她破例已有数次,这一次断不可再纵容。她久居宫中,时日一长,难保皇后娘娘与陛下不会再晋其封号。届时,天下人会以为这江山是姓温,还是姓萧?”
这番话虽说得严重,却戳中了正熙帝的隐忧。
晋元王身为宗人府令,本就掌管宗室事务,如今宗室上下一心反对,他若执意不从,恐怕宗室内部先会生乱,进而动摇朝纲。
不只是前朝,如今后宫之中,数位嫔妃亦齐齐站出来抵制温以缇留宫之事——她们背后的母族,皆是盘根错节、足以牵动朝堂安危的势力,绝非可以轻易忽视。
正熙帝若独断专行,会搅得前朝波诡云谲、后宫人心惶惶,这才是众人心底最深的忌惮。
先前众人力主温以缇出宫,或许不乏想打破她与正熙帝与赵皇后的联系。
但此刻局势已然不同,温以缇必须离宫,否则这深宫朝堂,迟早要因她掀起更大的祸端。
晋元王见正熙帝久未言语,趁热打铁躬身进言:“陛下,温寺卿本是前朝官员,如今大局已定,理应放她归家才是。她年岁尚轻,祖制亦无女官不得成婚的规矩,让她出宫由家中为其择一良婿、安稳度日,岂不是更为妥当?”
晋元王的话如重锤敲在正熙帝心头,他周身的气压骤然沉了几分,终是陷入了沉寂。
先前执意不许温以缇出宫,不过是出于帝王的制衡之心。温以缇这丫头心思活络,又与赵皇后牵扯颇深,唯有将这枚关键棋子放在眼皮子底下,牢牢牵制住,才能安稳。
可不知从何时起,那份纯粹的制衡,悄然掺了别的滋味。他时常寻温以缇伴驾,陪他说些趣闻,言语间带着不卑不亢的亲近。
那般鲜活灵动的模样,倒真像个绕在身边撒娇的晚辈,让正熙帝竟生出几分久违的天伦之乐。
这般舒适自在的相处,才是他迟迟不愿松口、不肯放温以缇离去的真正缘由。
只是这份私心,身为帝王的他,如何能宣之于口?
他儿孙满堂,可偏偏没有一个能像温以缇这般,寥寥数语便能熨帖他紧绷的神经,享片刻舒心自在。
若是当真说出口,满朝文武、后宫宗亲只会认定温以缇是魅惑君心的妖物,即便有他护着,也会让她活不过三日。
“陛下。”晋元王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臣知晓陛下圣心难测,但若您执意留温寺卿在宫,臣自然遵旨,尽力安抚宗亲百官。只是——”
他话锋一转,眼底掠过一丝凝重,“效果如何,臣不敢妄言。一旦此事激起前朝非议、后宫不满,甚至民间流言四起,那祸水的名号,怕是要牢牢扣在温寺卿头上了。”
他顿了顿,字字诛心:“她本就是我大庆开国以来,打破数朝先例的女官,早已处在风口浪尖。如今这祸水之名一旦坐实,便是覆水难收——到那时,无论是谁,也未必能护得住她。”
晋元王说得委婉,帝王虽掌生杀大权,却也不能全然随心所欲逆着天下人心。
一旦“祸水”的罪名定下,为了平息众怒、稳固江山,温以缇便成了必须被牺牲的棋子,唯有一死,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正熙帝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没有点头应允。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对着晋元王道:“你先回去吧。毓惠故去没多久,你与王妃都要保重身子。”
说罢,他抬眸看向晋元王,目光复杂难辨,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缓缓补充道:“你年岁也不小了,凡事莫要太过操劳,身子才是根本,切记。”
这番话带着罕见的温软与深意,让晋元王心头莫名一窒,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抿了抿唇,将那丝异样压下,躬身叩首:“是,臣多谢陛下关怀,臣告退。”
脚步声渐远,正熙帝望着晋元王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外,直至那抹轮廓彻底不见,他才缓缓收回目光。
龙椅宽大冰冷,此刻的正熙帝褪去了一身帝王的威严与锋芒,第一次显露出全然不同于九五之尊的模样。
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老态,像个孤寂了半生的老者,在空旷的大殿中,寻不到半分慰藉。
眼角的纹路深了几分,脊背也似微微佝偻,周身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落寞,与这金碧辉煌却冷清至极的宫殿,愈发衬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