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岚大体上猜到万工坊之中的魂魄们想要干什么了。
从薛桐和她第一天相遇的时候她就知道，元明界在魔族的攻伐之下，早就残破的像是一座连年漏雨的茅草屋。
残破到了不能修的地步。
薛岚在五瓷镇之中先是跟着卢照月学习制瓷，然后才跟着邢陵崇学习锔瓷。
瓷土在火焰的考验之下变为瓷器，随后被使用。
然后在某个意外之中碎裂，变成一堆碎片。
最后于锔瓷匠人的手中镶之以金，重新获得完整的模样。
但是邢陵崇告诉过她，不是所有的瓷器都是适合锔瓷的。
若是碎裂的瓷片实在是太小了，任何一个打在上面的眼，任何一次轻轻的敲击，都会让它碎裂成更小的碎片。
如此周而复始的执意锔瓷，不是修复，而是破坏。
与其这样一次次修补下去，不如直接放弃锔瓷，去制作一个一模一样的新瓷瓶。
元明界就是这样一个，碎得厉害的瓷瓶。
一个不适合再次修补的瓷瓶。
但是又是一个不得不修补的瓷瓶。
因为这瓷瓶之中，盛着万千元明界的生灵，他们的爱与恨，记忆与经历，全部在这瓷瓶之中。
舍不下，又修不了。
那便将它当作是一张柔软的织物，以灵魂为线。
一针一针完成缝合。
这样的事情，万工坊之中，早有人做过。
薛岚举起手中的素君剑，朗声道：
“铸下这把剑养护爱人魂魄的那位聂前辈！”
“她一直……很想见你。”
聂景挣脱压在自己身上的诸多牌位，重见天日的一瞬间，就听见了薛岚这句话。
牌位之中苍老的声音颤抖：
“黄口小儿，休要诓我。”
“她不会想要见我的。”
当年那般决绝想要为了所谓大义牺牲的人，却被他强行留在了素君剑之中。
千年不见，也千年不会原谅。
薛岚轻轻一笑：
“你没有去见过她，没有问过她！”
“千年避而不见，全凭你自己的心思去揣测她！”
薛岚的声音恍若化为长刀，刺入了聂景心中。
薛岚厉喝：“难道在你眼中，她始终是个心存怨恨，恨不得杀了你的怨怼模样吗？”
“不是的！”
聂景的声音颤抖。
“当然不是的……”
吕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是他一生之中见过的最好的姑娘。
她生活在无名大能缔造出来的秘境之中，是其中生出来的，无忧无虑的地灵。
他喜欢她，第一次见她就很喜欢她。
他不想见她，无非就是……
没有满足自己爱人的愿望，一意孤行。
他私心不想要她为了大义死。
他想要吕素为了他活下来。
于是他拼了一身修为救出了吕素的魂魄，花费半生铸造了素君剑养着她的魂魄。
却没有胆量，和她说一句话。
聂景的声音消失不见，薛岚看着手中微微颤抖的素君剑。
吕素醒了。
薛岚的声音冰冷，她缓缓开口：
“前辈心中有情谊万千，悔恨万般。之后自有机会和素君姐姐说。”
“薛岚今日，只想问前辈一件事情……”
薛岚眸光森然，身上的杀意在一瞬间散发出来：
“锦月湖，究竟发生了什么？”
女子的声音仿若是带着凛冽白雪，从高天之上吹下来的狂风，在一瞬间将聂景和他周围众多牌位的意识全部狠狠按在地上。
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逼审。
是上位者借助强大的神魂之力的压迫，不容许任何隐瞒。
聂景的思绪完全不受他自己的控制，拼命抵抗，但是没有效果。
一个浅浅的灰色影子从那牌位之中被牵扯出来，落在地上。
聂景听见自己颤抖不已的声音：
“我不知道……”
“我到的时候，锦月湖已然是一片火海。”
薛岚似乎是早就料到了从聂景这里不会得到太多有用的信息，女子微微收起自己的神识威压：
“那你先告诉我，锦月湖在哪里？”
聂景强忍着内心的惧怕看向高高在上的薛岚：
“道友又是从何得知锦月湖的，素君的魂魄破碎到那般地步，不应该记得锦月湖的。”
薛岚看了他一眼……
冰冷的眸光恍若剑光一般穿过隔着两人的时空乱流，轻轻落在主炼场的聂景身上。
老者身上雪白的魂光荡漾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温柔地触摸了一下。
但是只有聂景自己知道
“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聂景快速开口：
“锦月湖是上界一位大能缔造的秘境，不断在时空之中腾挪转移，我也是为了炼器材料不小心误入其中的。”
薛岚看着他的神情，以及他身上的魂力波动，知道他不是在说谎。
“两次误入？”
薛岚再次开口，语气之中的杀意明显褪下去一点儿，但是依旧是冰冷的。
聂景硬着头皮接着说：
“第一次是误入，第二次是我想办法进去的。”
“那你自己想办法进去的那一次，锦月湖入口在什么地方？”
聂景抬头看了薛岚一眼，眼中有着些许惊讶。
就是这一点点惊讶，被薛岚尽数收入眼中。
老者还没有说话，薛岚沙哑的声音便是响了起来：
“我应该知道。”
女子把玩着手中的素君剑，雪白的指尖缓缓划过锋利的剑刃：
“那便是在……北域川！”
北域川这三个字一出来，薛岚看见聂景的魂体狠狠颤抖了一下，看上去像是一簇摇曳的烛火。
“北域川，无名大能，缔造洞天……”一直在另一边看着薛岚的薛桐口中默念着这几个字，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少女的声音之中带着些许犹豫，但是还是磕磕绊绊开口：
“薛岚……那缔造秘境的大能不会就是你吧？”
薛岚抬手揉揉自己的眉心，抽空回应了一下处于惊愕之中的少女，声音沙哑无比：
“错不了了。”
薛岚如今的思绪像是一团乱麻，但是又是一条完整的线。
女子看向不远处还在疯狂吞噬着逸散魔气的心魔，声音沙哑：
“这就是我心底执念的由来吗？”
心魔的身体几乎和后面的黑暗完全重叠，闻言邪笑着开口：
“我说的还不够多吗？”
“狼君大人好好回想回想。”
心魔话音落下，便是化为一道漆黑的身影撞入了薛岚的心口。
薛岚没有抗拒。
女子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一颗清泪越过女子纤长的睫毛，落在了她脚底下的法印之中。
薛岚身后的白狼向着头顶无边的黑暗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随后缓缓卧在原地，用尾巴将薛岚包裹在里面。
“薛岚……”
薛桐叫了一声薛岚的名字，但是回应她的只有无边的寂静。
少女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抚摸面前的淡红色屏障，但是触手却是冰冷的砖墙。
“薛岚！”
“她总是要想起来的。”心魔抽空和薛桐说话，女子声音之中是无尽的淡然。
女子仿若在看着薛桐，语气之中旋尔带上笑意：
“与其浑浑噩噩做着什么救世的大梦，还不如将身体给我！”
薛桐厉喝一声：“你闭嘴！薛岚不会出事的！”
心魔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轻轻开口：
“你太天真，小瞧了狼君大人的执念了。”
……
冰冷寂静的黑暗之中，薛岚缓缓抬手，接住了自己不断流下来的泪水。
当年绛云宗坑杀邪魔之时心魔所说之语再次于耳边响起，万分清晰：
“我的长君大人啊，你也会后悔吗？”
“我……我……”胸腔之中像是堵了什么东西，薛岚说不出一个字，满腔的疼痛像是要将她撑裂。
心魔的声音适时响起，像是什么蛊惑：
“薛岚，把身体给我吧！”
薛岚抬手扶在那巨狼的右爪之上，脑海之中的暴虐念头几乎要将她的意识侵蚀殆尽。
不能这样下去,绝对不能将身体交给心魔！
一双漆黑的手慢慢环上了薛岚的脖子，心魔的声音听上去冰冷又粘腻。
“你明明有着让他们生的机会的。”
“长久的坚持是没有意义的，你只会看着他们一直死，一直死！”
薛岚脚底下的溯日镜突然散发出更为明亮的光芒，璀璨的金色光芒缓缓往中间延伸，眼看着就要点亮整个法印。
薛桐从来没有见过薛岚完全点亮过整个溯日镜，也不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变化。
“把身体给我！难道你不想给他们报仇吗？”
“薛岚！”
“逆转一切，让我回到巅峰之时……这是最后的机会！”
识海之中狂风大作，那破旧木门上面的封印一点点消解，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心魔的声音之中蕴含着薛岚此时所不能理解的杀意和苦痛，萦绕在耳边，像是战场之上沙哑的嘶吼。
封印打开了！
漆黑的魔气从破旧木门的缝隙之中挤出来，在薛岚的识海之中化为一个漆黑的身影。
薛岚站在识海之中，身形看上去有些虚幻。眸光之中含着旁人看不懂的决绝。
女子轻轻开口，唇角勾起冰凉的弧度：
“好……”
漆黑的魔影飞快上前，将薛岚的整个妖魂吞入腹中。
溯日镜在一瞬间激荡开一圈金色的法光，薛桐看见方才包裹着薛岚的白色巨狼被女子再次收束在体内。
薛岚身上的漆黑衣衫裙角像是覆上了一层清白的霜。
那白霜缓缓往上生长，像是要将薛岚整个包裹住。
女子带着满身清霜缓缓转身，远远看了薛桐一眼……
那目光乍看上去冰冷刺骨，但是深处却蕴含着一丝带着暖意的歉疚……
她无所不能的系统大人，可一定要记得回来啊！
一刹之间，薛岚脚底下的溯日镜法印之上射出了一道璀璨的金光，准确无误地击中了薛桐。
“薛岚！”
薛桐听见了脑海之中心魔极为聒噪的惨叫声，一道漆黑的影子从薛岚的心口冲出来，急速冲向自己的方向。
少女没有管心魔，而是和薛岚视线相对。
璀璨的法印之上，薛岚一袭漆黑的衣衫，对着她微微拱手，唇角微启。
那口型像是在说：
“再见！”
再见？再什么见？
她同意了吗就再见？
薛桐的系统面板开始发出警报。
【警报，宿主脱离绑定！】
【警报，宿主脱离绑定！】
“什么叫宿主脱离绑定？宿主还能自己脱离绑定？主系统！主系统……”
薛桐才喊了两声，一团璀璨白光一般的主系统就出现在薛岚的面前。
“系统是出错了吗？你快看看！”
“我还没有见过能自己脱离绑定的宿主呢！”
“等等，你干什么……”
薛桐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主系统在自己面前变成了一个穿着银色长裙的女人。
女人轻轻在薛桐的眉心之上点了一下。一串淡蓝色的代码便是被她抽取了出来。
脑海中那使人焦躁不安的机械声消失不见，却是让薛桐的心脏沉入地底。
“什么……”
主系统的声音冰冷无比：
“你该回去了！”
该回去了，薛桐的身体软倒下去，思绪如同一团乱麻
她看见自己的手腕之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红线。
那是薛岚之前……
薛岚！
脑海之中不断出现一些之前从未出现过的记忆，像是柔软又温暖的棉花一般，将她的过去填满。
“这算是什么？”
薛桐心想。
“你有自己，终究要回去的地方。”
薛桐像是在一瞬间进入了温暖的海水之中，周围的一切都是漂浮了起来。
心魔漆黑的魔气撞在水面之上，一石激起千层浪。
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进入到水面以下。
浑身都是轻飘飘。
水面之下，仿佛是独属于她自己的领域，任何外人都无法进入。
她在这里看见了好多之前没有见过的记忆。
外公家附近的柿子树。
嬉戏打闹的同学。
还有妈妈……
这些记忆缓缓融入她的脑海之中，将这些年和薛岚他们在一起生活的记忆全部挤出去。
像是一场不顾她意愿的交换。
缓慢，却不容拒绝。
那些被挤出去的记忆像是泡泡一样缓缓往上面飘去。
越来越远。
她听见妈妈叫她：“灵灵。”
她叫什么名字？
童灵臻……
不只这一个吧……
她眼前有些模糊。
临失去意识之前，指尖仿佛接触到了什么圆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