佉沙镇的这家旅馆，是裴孟春担心妹妹到了北境之后，吃不好住不好，特地用自己的私房钱买下来的。
既能让妹妹在北境少受点苦，也能作为日后两地的据点之一。
算是一举两得。
旅馆的装饰不如京城那样，实用为主，但在佉沙镇，也算是高出一大截的头一份。
别说几年，就是十几年内，也无可匹敌。
怕妹妹吃不惯北境的饮食，裴孟春又找了许久的厨子，重金请人在这个旅馆常驻。
现在大巫师吃的，正是裴孟春重金聘请的厨子做的京菜。
整个北境别说吃了，见都没怎么见过。
大巫师在菜端上来的那一刻，就开始大快朵颐，丝毫顾不上和裴萧萧说话。
仿佛天地间，只有吃饭才是最重要的事，其他的，都不重要。
裴萧萧陪着吃了几筷子，见大巫师一个人，就直接吃空了三盘子菜，干脆停了筷子，全留给他吃。
反正她也不算太饿，往后想吃也都能吃上，不急在这时和人家抢着吃。
裴萧萧托腮，看着大巫师几乎要把桌上的饭菜全都一扫而空，竟然觉得开始饿了。
明明会面之前，她为了维持自己在外人面前的形象，吃了不少点心……
不得不说，看着别人吃得香，自己也会觉得有食欲。
大巫师在吃完最后一口菜，才用脏污的袖子擦擦嘴上的油光。
“相府的千金？你不吃吗？”
大巫师非常不赞同地摇摇头。
“这样不好，你得多吃一些。”
他打量着裴萧萧的身体，咂巴了下嘴，继续摇头。
“你看起来太瘦了，一点都不壮实。要是草原上起了大风，你这样的，会直接被风吹跑。”
裴萧萧笑着说了一句非常气人的话。
“没办法，我就是吃不胖。”
是的，她就是吃再多也胖不起来。
全身的肉都长在该长的地方。
老天爷给的天赋，她不想要都不行。
大巫师没把这带着炫耀的话放在心上。
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还有吗？”
裴萧萧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皱起了眉。
“您已经吃了不少，再吃下去，怕是会撑坏的。”
“若是您真的爱吃，下回还可以继续过来。我和掌柜的说一声就行。”
大巫师半点都不带客气，“那可太好了。”
他用油乎乎的手，在自己花白的胡子上摸了摸，仿佛是在用胡子擦手。
“这个厨子是要在这里常驻吗？往后我来就能吃上？”
“嗯。”
大巫师心满意足了。
之前，他就一直借着吃饭，观察着这位长生天之子念念不忘的女子。
原本过来对接的人，并不是他。
他的身份在北戎高贵无比，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使唤的。
不过……长生天之子嘛，他这个长生天在北戎代言人，还是得听一听对方的话。
当然，另外一点，就是他自己也好奇。
能让长生天之子当着满都拉的面，拒绝与逾轮部最美的姑娘的联姻，会是什么样的。
容貌自然不必多说。
他早就听说了相府千金的盛名。
天下第一美人。
啧啧啧，见了面，不仅不觉得言过其实，甚至还感觉外头的传闻保守了。
难怪昌吉那个小子，对着梅朵都不心动。
换成自己年轻时候，见过这么一位美人，自己也会死心塌地地想要博取她的欢心。
不过出色的容貌，并非大巫师高看裴萧萧的原因。
他这一生，见过许多许多容貌出众的女子。
当然，那些女子的容貌，都不能与裴萧萧相提并论。
就是大巫师都不得不承认，裴萧萧是他所见过的女子中，最美的一个。
不过美貌并无任何作用。
只会为这些女子带来厄运。
大巫师看着她们被争夺，从一个男人身边，转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最终或死于同为女子的手中，或被得不到她的男人杀死，又或是自杀。
总而言之，没有谁是有好下场的。
这位相府千金，应当是在万众瞩目之下长大的。
身上有娇纵，乃至称得上是跋扈的气质。
性子不好惹。
但举止却落落大方，很有气度。
自己明明一身邋遢地来相见，她也并无流露出丝毫反感或是轻蔑。
她甚至都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出于对她的轻视，才会用这种不整洁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
她的态度十分鲜明。
他们，就是谈事的。
至于谈事的对象，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高高在上的大巫师，还是低入尘埃的乞丐，全都无所谓。
只要能把事办妥当就行。
大巫师“嘿嘿”笑着，露出满是黄色牙垢的牙齿。
他很喜欢这个相府千金。
不愧是长生天之子所看中的人。
勉强……可以成为北戎未来的女主人。
不错，只是勉强。
大巫师经历过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在这位北戎人人都听说过的相府千金，正式成为北戎的女主人之前，他只能说，自己对她比较看好。
就像男子在冲向至高权力时的沿途厮杀一样，女子也同样会遇到厮杀。
这种无视性别的厮杀，未必不会见血。
大巫师并不觉得，腰肢比北戎姑娘们更细更软的相府千金，能有绝对实力杀出重围，顺顺利利地走向最高峰。
何况长生天之子对她的保护，只会成为刺向她最深的那把匕首。
大巫师思考了很多，对裴萧萧的打量，也持续了很长时间。
裴萧萧没有中断对方对自己的这种打量。
这是彼此的第一次合作，第一印象会成为深深烙印在心上的刻板印象。
往后无数次的合作中，是否能将后背交给对方，正是从这一次交易开始的。
她需要对方给予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也需要自己付出同等的信任。
裴萧萧从大巫师那双耷拉着层层眼皮的眼睛中，看到了他的精明，还有认可。
这样就足够了。
在裴萧萧看来，这算是个良好的开端。
他们彼此能否加深信任，还需要时间。
“钱粮，我都带来了。如何从佉沙镇运往北戎，就由您来负责。”
大巫师颔首。
“这件事，除了我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办到。”
这是他对自己的绝对自信。
“不过我有个要求。”
“一个小小的要求。”
裴萧萧的笑容，在大巫师看来，像是一只刚离开父亲身边没多久的小狐狸。
太嫩了。
什么盘算，都放在了脸上。
毫无城府的女人，是很难活长久的。
不过向来宠爱孩子们的大巫师，并不介意，在裴萧萧的身上，延续这份宠爱。
“可以说说看，是什么样的要求吗？”
裴萧萧接下来的话，毫不遮掩自己的心思，就如同大巫师对她的评价一样。
毫无城府的模样。
“我要跟着队伍，一起进入北戎。”
“阿祚现在是在逾轮部吗？在被逾轮部的可汗逼婚吧？”
裴萧萧笑眯眯的。
“我很想见一见，这位胆敢对北戎未来的大可汗逼婚的人，也很想看一看，想嫁给阿祚的姑娘，是什么模样的。”
她见大巫师皱起了眉，怕他误会。
“您无需担心，我不会对那位姑娘做些什么。”
“没有她，也会有别人。”
大巫师突然发问：“你是要杀鸡儆猴吗？”
“把梅朵当成是靶子，让所有的后来者知道，觊觎昌吉，觊觎北戎未来女主人位置，会是什么下场？”
裴萧萧微微扬起下巴，一如在京城时的嚣张。
“下场？”
“不，不需要那么麻烦。”
“我不是个喜欢麻烦的人，也不太喜欢动脑子，因为我家——您知道的，有两个全天下都认可的绝顶聪明的人。”
“我只是要让她……她叫梅朵是吗？梅朵，还有以后的觊觎者们知道。”
裴萧萧缓缓站起来，袅袅娜娜，翩若惊鸿，与北境的冷硬全然不同。
像是误入鹰群的小肥啾，懵懂天真，可可爱爱。
闻起来很香，看起来也很好吃。
让人恨不得将她彻底碾碎之后，吞吃入腹。
若是其他男子，或许会对裴萧萧生出这样的念头。
可大巫师却不同。
他年轻时候，是整个北戎最聪明的年轻人，老迈之后，成了最具有智慧的老人。
他从柔弱的背后，看见了能带来血腥的锋芒。
“我只是想让那些人知道，只要有我在，她们别说天上的月亮，就是想当星星都不行。”
大巫师望着那对于北境女子而言，过于温婉的笑容，不停呢喃着。
“长生天呐，这是您早已安排好的一切吗？”
“您是要让整个北戎用鲜血改天换地吗？”
大巫师沉默了许久，他站了起来。
“的确是个小小的要求。”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我可以满足你，不过为了惹上麻烦，你必须换上北戎的服饰，打扮成少年的模样。”
大巫师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朝雅间的门口看去。
“服侍你的人，也不能一起走。一路上，你必须学着自力更生。”
“用不着学。”
裴萧萧表现得很冷静，完全没有大巫师想象当中的那样沮丧，甚至都不打算讨价还价。
照单全收。
这倒让大巫师对裴萧萧更是惊诧了几分。
裴文运发迹之后，他的女儿应当年纪还小，大概五六岁吧。
那会儿，她应该是出入有许多仆人前呼后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这样娇养着长大的女子，真的能混在全是男子的队伍中，在草原上独自生存？
大巫师很不看好。
王庭的贵女们尚且做不到这样。
可是，她看起来十分镇定，仿佛这是稀松平常的事。
大巫师陷入了困惑。
他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昌吉那个混小子，会迷上她，甚至至今还未曾真正获取这位姑娘的芳心。
过于特别的天之骄女，足以令所有姑娘们都失色。
见过她，又怎么会将心神再多分给别人呢？
大巫师失笑。
即便是他年轻的时候，恐怕也会把持不住，迷恋上这样一位姑娘。
大巫师心里如何想的，裴萧萧不知道。
她是真的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个成年的穿越者在穿越之前，都是一个人自力更生，独立生存的。
没有人伺候，不照样活得挺好？
或许十几年后的现在，她在最开始，会有些不适应。
但只要多尝试几次，那些消失了的肌肉记忆会重新回来。
裴萧萧对大巫师扬起一抹明媚灿烂的笑容。
像是北戎刮着大风下着暴雪后，天气突然放晴。
温暖的太阳晒在身上暖融融的，没有夏日的灼热，内心只有感恩与欢喜。
大巫师承认，他被这个笑容迷惑住了。
他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通那个在逾轮部的混小子。
“等您安排好了，出发前一天告诉我碰头的地点就行。”
“我会出现在约定的时间内。”
大巫师晕晕乎乎地点头，又晕晕乎乎地在裴萧萧的热情下，提着一个四层食盒离开旅馆。
走在回落脚处的路上，大巫师的智慧，让他从那种吃了迷魂药一般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他停在路上，回想着自己方才在旅馆中的言行举止，忍不住当街哈哈大笑起来。
在街边玩耍的孩童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好奇地打量着那个邋遢的老头大笑。
“那个阿爷是傻了吗？”
“呸！你再这么口不择言，我就回家告诉阿妈去！”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在街上这样笑的嘛……真的像是傻……呜呜！”
“回家去，不许在这里胡言乱语！”
大巫师没有理会那些对自己避而远之的孩童，而是畅快淋漓地大笑着。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一边擦着脸上的泪，一边不忘把特地留着的眼屎也给一并抠掉。
勉强可以……勉强可以……
怎么会呢？
分明是相当可以才对！
有趣，真的是太有趣了！
伟大的长生天啊，这就是您为长生天之子所选择的，北戎未来的女主人吗？
她的确是您最卑微的奴仆——我所见过的女子中，最适合的那个。
为何您会选择她呢？
她不是出生在草原的人呐。
她不是，她的父母也不是。
让一个南边的女子，成为北戎的大阏氏，会掀起多大的波澜呐。
伟大的长生天啊，请您庇佑着长生天之子，以及您所选定的女子。
我会为他们向您日夜祈祷的。
……
老哈丰阿的队伍里，多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这个小伙子的容貌十分惹人注意，队伍里的其他人，就没见过这样标致的，叫人忍不住多看一眼，再看一眼。
怎么都看不够。
要不是老哈丰阿说，这个小伙子是大晋军中的将军走后门进来的，怕是不少人都会打他的主意。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这些人，整日在刀尖上讨生活的缘故，精神紧绷地太厉害了，看到个标致些的小伙子，都觉得像是姑娘。
可能是太长时间没有发泄过了。
这些男人寻思着，等到了北戎后，要不要找相好的姑娘，寻个没人去的草原跑跑马。
不过这都是抵达草原之后的事了。
他们现在想的，则是如何忍住这一路上的寂寞。
从未觉得，从佉沙镇到北戎，是如此漫长。
大巫师把女扮男装的裴萧萧往队伍里一丢，对大家粗粗介绍几句后，就撒手不管了。
明面上不管，不意味着暗地里就真的不管。
要这位出了什么事，到了逾轮部，那混小子怕是得把自己这把老骨头又烤又煮，连汤带渣子全都吃进肚子里去。
就算自己可以凭着老奸巨猾的保命手段，从那混小子手里逃出生天，大晋的战神还等着自己呢。
那一位，比待在逾轮部的混小子更不好惹！
大巫师开始后悔，自己究竟是喝了这姑娘的哪碗迷魂汤，怎么就鬼迷心窍地答应了她所谓的“小小”要求呢？
当时答应得爽快，现在却是肠子都悔青了！
大巫师一边在心里发着牢骚，痛斥自己的不坚定，一边又打起十二分精神，务必要让自己的视线，围着那位姑娘转。
他这一看，落在其他人眼里，就是另一种味道了。
那些负责押运货物的男人们，彼此打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辈子没成过亲，没生过孩子的老哈丰阿，似乎口味与普通男人有些不一样。
不过也不能怪老哈丰阿，这新来的大晋小伙子，单凭那张脸，就足够招惹人的了。
他们运送的物资很多，有几十车，队伍行进得并不快。
单单是佉沙镇到关卡的这段路，就走了两天一夜才到。
要是单人轻骑，大半天就能到。
大巫师是经常走这个关卡的，关系早就打点好了。
他熟稔地从马上翻身下来，半弓着腰，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讨好谄媚的笑，耷拉着皮的黢黑手上，明晃晃地抓着一把碎金子。
今日值守的队正，与他也算是老相识，打了好几年的交道。
他大喇喇地收下大巫师手里的金子，示意手下去检查那些货车。
那些官兵检查得也不仔细，随便翻了几下，就让他们过去了。
哪怕他们嗅到了禁止贩卖、运输给北戎的盐和茶的味道，也当作没有发现。
这些都是北戎那边的必需品，朝廷不给，他们却不能不让人送。
要是卡着这些，不送到北边去，怕是今年深秋，北戎南下的人会多上一倍。
朝廷又不会到北境，上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舌战群雄的戏码。
去死的，是他们。
他们惜命，不想死。
不过是松松手，就能保命的事，何乐而不为？
何况还有额外的银钱进兜里。
裴萧萧一直留意着这些关卡官军的举动，见他们上前来检查车上货物的时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被发现里面的那些违禁品。
当他们走完过场，直接放行之后，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不过也有小插曲发生。
因为长相过于出众，裴萧萧差点被检查的官兵给揩了油。
那只粗糙的手，险些就摸到了她的脸。
不过一直在她身边的大巫师拦住了对方。
虽然对方因为被拦住，而显得非常恼怒，但在大巫师的一番耳语之后，那种恼怒，顿时就消弭而去。
对自己的态度，也变得恭敬起来，甚至还隐隐带着畏惧。
裴萧萧没问大巫师和他说了什么。
虽然很好奇，但她知道，现在不是问这个的好时候。
但经过关卡的时候，她这张怎么化妆，都难以遮掩倾国之容的脸，到底还是吸引了那些官军们的注意。
他们的眼神一直盯着自己不放。
并非是京城那种公子哥儿虚伪的克制，而是直白、赤裸，猥琐。
军中本就荤素不忌，有个宣泄对象就很不错了，还挑？
直到走出一段路，裴萧萧还能听见那些盯着自己背影的官军们，大声说着下流段子。
不知道是故意让自己听见，还是真的克制不住。
大巫师自然也听到了。
他忧心忡忡地不停往后看着裴萧萧，生怕她会让怒火冲昏了头脑，回去找那些官军们的茬。
但出乎他的意料。
这位乔装打扮的相府千金，似乎真的代入进了这个角色。
大晋北境将军的远房穷亲戚，不得已来到北境向唯一的依靠求助。
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个活计，只要跑完这一趟，就能攒够留在北境生活的钱。
迫于生计，他不得不忍受曾经最不能忍受的事。
大巫师觉得，可能之前他对这位相府千金的评价是错误的。
能隐忍成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个毫无城府的人？
她的父亲与兄长，就完全不是这样的！
即便是在北境，但是也听说过这对父子的传闻。
多少人被他俩耍得团团转。
耳濡目染之下，她怎么会半点城府都没有？
大巫师不禁感慨，自己也有被雀啄了眼的时候。
如今，他越来越觉得，是自己所信赖的长生天，在指引自己，协助这位相府千金，走上北戎女主人的道路。
思及此，大巫师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往后，他必须更为谨慎与郑重地对待未来的北戎大阏氏。
裴萧萧面无表情地跟着队伍，朝着逾轮部的方向行进。
她要是知道大巫师心中所想，怕是要抱着肚子，直接笑到在地上打滚。
她哪儿来的隐忍与城府？
分明是前世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事，习以为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