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只有裴萧萧和韩长祚两人对坐。
福萍早在裴萧萧说出那句话前,就去外头守着了。
裴萧萧不许任何人进来。
太子死了,这是裴萧萧万万没想到的事。
国本动摇,止于京畿。
在佉沙镇这个边陲小镇,无波无澜,这里的人们,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他们中的许多人,可能都不知道太子薨逝这件事,只为今年冬天会不会比去年更冷而担心。
是以裴萧萧抵达佉沙镇后,并未在这里看出任何端倪。
何况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即便真的要服丧,也已经除服多日。
想要在佉沙镇知道这件“大事”殊为不易。
韩长祚下意识地反驳:“会不会弄错了?”
明明自己离开京城前,二哥还特地私下来送行。
当时他身体看起来还不错的,虽然文弱,但是并未显露出任何病态。
三个月前……也就是萧萧刚到北戎的时候。
太快了,也太突然了。
韩长祚盯着裴萧萧看个不停,希望下一刻,她能突然笑出来,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个玩笑。
但他心里的那个声音在咆哮。
萧萧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二哥是国本,他的薨逝会引起庙堂一系列的动荡。
韩长祚突然灵醒起来,想起自己最为牵挂的两位母亲,此时还在京城。
……娘、阿妈!
她们在京里还好吗?
裴萧萧捏着信纸,心里慌乱极了,都没发现信纸的边缘已经被自己捏皱。
“没有弄错,这是我爹说的,岂能有假?”
“他对陛下,还有太子的忠心,旁的人不懂,难道你我也不知吗?”
裴萧萧低下头,意识到自己快把信纸给揉皱了,赶忙重新抚平,放在桌上,只用眼去看,却是不拿在手里了。
“我爹说,先太子是因巡视京畿,沾染上瘟疫,药石无罔。”
“御医们想了很多法子延其寿数,最后还是……”
太子薨逝的消息,让人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就没了。
裴萧萧倒是知道,京畿的瘟疫,应该是孟灵玉的死造成的。
当时她还在来北戎的路上,就已经收到了信。
京畿瘟疫,定然是要比其他地方更重视的。
圣上病重,太子监国,这时候是刷脸收服人心的好机会。
邬皇后绝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原本她就在夺权,自然不会将这等露脸的好事,交到别人手中。
太子身为国本,巡查疫区百姓,也更能稳定人心。
只是没想到,太子竟然受了无妄之灾。
只是裴萧萧想不明白。
以邬皇后的稳妥,应当是在确保足够安全的情况下,才让太子前去的,为什么太子还是会染上瘟疫?
心里存了疑虑,裴萧萧的话没有经过思考,就说了出来。
“宸妃娘娘和长公主一定有给你写信提过这事。”
“你的信件是不是都没让大巫师带去北戎?”
韩长祚沉默了一会儿。
“嗯,佉沙镇不是他的必经之路,若是每次都要绕路过来取信,太花时间了。”
“他提过,我没让。”
韩长祚让人把信送到了逾轮部在佉沙镇的那个烤肉店,这里还算是隐蔽,也可以保证不被丢失。
母亲们的来信中,定然会提到这件事。
先前韩长祚去了一趟店中,倒是拿了信。
只是他想当然地以为,母亲们的来信中,定然写的都是一些思念之语,就没急着看。
“我现在看。”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叠信件,当着裴萧萧的面,默不作声地翻阅。
越看,翻阅的动作就越慢。
就如裴文运给女儿的信件中所说的那样,太子的确是染上瘟疫薨逝的。
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就连邬皇后都措手不及。
圣上因此事病情加剧,一度陷入昏迷之中。
长公主跟着哭了一场,既伤心未来会大有作为的侄儿年纪轻轻就过世,又担心唯一在世的兄长身体。
不过长公主给儿子的信中,言辞之间,对邬皇后颇有微词。
对她这个做母亲的,并未流露出对儿子去世而哀伤,指责埋怨了几句。
长公主的信件中,写得要比裴文运更明确一些。
有些话,她可以说,裴文运不能说。
邬皇后在太子薨逝的第二天,立刻就以圣上的名义,下旨立了三皇子为新的太子。
同时,令三皇子先以太子之身监国观政,处置国事,正式册封押后到除服。
裴萧萧抿了下唇,轻声问道:“那……楚氏女,是怎么安排的?”
韩长祚将信递给了裴萧萧,让她自己看。
他知道裴萧萧和楚大巧关系还算不错,自己虽然没有和对方打过交道,但也能肯定对方是个很好的姑娘。
毕竟不好,邬皇后就不会选了她做太子妃。
楚大巧根本没有选择。
即便邬皇后下旨退婚,也很难找到愿意娶先太子未婚妻的人家。
何况邬皇后也不会退婚。
她的儿子未婚先亡,膝下并无子嗣,百年之后,为他祭祀的人都没有。
再者,楚大巧所代表着的楚氏,岂能旁落。
所以,楚大巧只能以先太子未亡人的身份,册封为太子妃,入宫与她的姑母为伴。
可以说,楚大巧的后半生,已然成了定数,再无更改的可能。
裴萧萧默然地看完长公主的信,静静地发愣。
太子薨逝,三皇子被立为国本。
蓦地,裴萧萧福至灵心,明白了许多事。
王氏女贵不可言。
这个卦,真的没算错。
玄姬姐姐倘若还活着,如今已是太子妃了。
未来的国母,自然贵不可言。
不,现在也是。
王玄姬在明面上,还是三皇子妃,且是被天家下旨褒奖的贞烈之女,葬入皇家陵墓。
如今三皇子成了太子,王玄姬自然会被追封为太子妃。
本以为王氏退而求其次,舍太子妃之位,嫁女于皇三子,谁料误打误撞,竟然真的应了当年的卦。
只是卦是死的,人是活的。
裴萧萧再次低头,看看手中的信。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明白过来了。
高源景和孟灵玉死了,这世界还没崩塌毁灭,大晋还没有走向末路,是因为天道选中了新的人选。
邬皇后,应当就是新的女主了。
原着中,她被高源景斩杀于宫闱之中,可是现在却截然不同。
她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甚至有越活越好的迹象。
太子的死,仿佛是在为她的前程铺路。
裴萧萧微微蹙眉,不经意地联想起先前邬皇后跟她爹夺权的事。
又想起纪丹君信中提到的,被冷落的公西大富,重新启用不说,还升了官。
纪丹君的来信,应当是有一封在路上遗失了,所以连不起来。
可现在,多方对应,真相水落石出。
所谓打压裴党,与裴党争权,并非是过河拆桥,是企图牝鸡司晨。
而是为了日后太子登基为帝,将现在受到打压的裴党,平反旧事,重新启用。
该是裴党的,依旧会是裴党的。
不过是权术手段。
再者,君相联手做局,将水搅得更浑,就能将潜藏着的心有歹意之辈搅出来。
太子到底年轻,手段也过于温和,邬皇后想在儿子继承大统之前,把路给铺好。
裴萧萧不禁感慨,父母之为子,则计之深远。
都说邬皇后冷血无情,所生育的孩子,不过是她固宠手段,是爬上后位的工具。
可这桩桩件件,细细分说,她对孩子的疼爱,并不比任何一个母亲少。
只是她更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所拥有的一切,是如何得来的。
所以对孩子的爱,永远只会是第二位。
太子薨逝,邬皇后定然痛楚万分,不过是不在人前难过罢了。
小公主夭折的时候,她也是人前冷漠,背后哀恸。
这等风雨飘摇之际,大晋必须有人藏起哀伤,以坚强之姿站出来,处理事务。
很显然,多疑的邬皇后谁都信不过。
她只信得过自己。
所以站出来的背负骂名者,是她。
难怪她爹没在邬皇后争权夺利的时候,计谋百出。
想来是早就洞察了邬皇后此举背后的用心良苦,顺势而为,甘愿当太子的踏脚石。
如今公西大富被重新启用,正是因为太子薨逝。
从未被当作帝王来教育的三皇子,自然不能用与太子同样的手段。
三皇子在成为君王之前,还需要走一段极为漫长的路。
邬皇后所采取的方式,是维稳至上。
圣上龙体本就一日不如一日,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越发不好,指不定哪日龙驭归天。
到时候,没被斗倒的她爹就是三朝元老,辅佐大臣。
邬皇后固然有些政见与她爹不同,可却对她爹的忠心深信不疑。
与之前不同,现在邬皇后需要裴党撑着,撑到三皇子足以独当一面。
裴萧萧猜测,目前京中的局势,大抵就是如此。
不过她还有自己的看法。
如果没推断错,邬皇后是天道选定的新女主,那么最后,她是会称帝的。
太子薨逝,三皇子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璀璨。
倘若真是如此……
裴萧萧的指甲陷进了掌心肉里头,想得过于入神,甚至都没感觉到疼痛。
女帝登基,本就不容于世俗,若是天家子嗣,倒还说得过去,儿媳当家,怎么可能?!
不杀得人头滚滚才怪!
裴萧萧与邬皇后没少打交道,知道对方的性子。
当接班人不如自己的时候,为什么不自己来呢?
但凡邬皇后真心想要做的,就没有做不成的。
大晋或许会破而后立,但再次昌盛之前,京中的局势会十分恶劣,不知多少无辜者会因此丧命。
可天下之大,又能去哪里?
裴萧萧眼神闪烁。
“你想把宸妃娘娘和长公主都接到北戎去,是吗?”
裴萧萧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韩长祚点头。
“是这样打算的,只是如今还不行。”
寸功未立,邬皇后不会答应的。
裴萧萧站了起来。
“我帮你。”
她注视着韩长祚。
“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定要赢。”
“五年,怕是太长了。”
“太子薨逝,如今京中乱作一团,宸妃娘娘和长公主在宫中多有不便。”
“我给我爹写信,让他设法将宸妃娘娘从宫里接出来。”
裴萧萧深吸一口气。
“我会安排好我家的人,将二位殿下从京城送来此地。”
“不过……在大晋,怕是往后就没有宸妃和镇国长公主了。”
韩长祚本想问她是什么意思,但是下一刻,就明白了。
“……假死?”
“不一定,此事我还需要同我爹商议一二,再做定夺。”
“但是,你要抓紧时间了。”
时间不等人。
裴萧萧在思考,如果把自己的推断告诉她爹,还会有机会,将北戎作为她爹的后路吗?
她爹要是真的知道了,怕是绝不会后退半步。
明知前路不通,死路一条,也会笔直地走下去。
裴萧萧抠着自己的掌心肉,不甘地咬着唇。
穿书十五年,谨小慎微了十五年,总要豁出去一次。
行不行,总要试一试!
略略打了个腹稿,裴萧萧就开始给她哥写信。
江南的海利不要了,命都快保不住了,还要钱做什么。
家产通通变卖,商行也不要了,转手给别人,孟氏商行的名头还是值不少钱的。
慈幼堂和医术学馆……交给官方便是,邬皇后也就是投错了胎,没生在帝王家,若是天家子嗣,又是皇子,哪怕是老幺都行。
但凡皇帝是个脑子清醒的,都会保护起来,扶她上位。
她是裴萧萧平生所见,最适合做帝王的人,远超大多数男子。
交给邬皇后,她会处置好的。
裴萧萧知道,这不过是自我欺骗的话。
若真信得过官府,何必自己费心费力地去做这事?
可如今她没得选。
就允许自己,自私这一回吧。
裴萧萧一边磨墨,一边打着腹稿,想着如何跟她哥措辞。
往后她哥哪里都别去了,就盯着她爹。
若是真的到了紧要关头,就是绑都要把她爹给绑过来!
韩长祚接过她手上的墨。
“我来吧,你专心想如何写便是。”
事涉两位母亲,韩长祚也不敢掉以轻心。
一想到能有机会,把两位母亲接来身边,他激动得要命。
可转念想到,在京城操作这件事的裴相要担负多少责任,心里又不是滋味。
倘若真的事成,欠下的人情,怕是自己这条命赔给人家都不够的。
何况……
韩长祚偷偷去看裴萧萧,见她写了几行后,又停下来发呆,觉得有些奇怪。
“萧萧?怎么了?”
裴萧萧还没回神,茫然地望着韩长祚。
“啊?没事。”
她低头看了看方才写的内容,只觉得烦躁。
纸上的那些字,都仿佛变了形状,看起来陌生极了。
裴萧萧放下笔,把写了一半的信揉成一团,丢进炭盆中。
“没事,我就是想不好,怎么跟我爹说罢了。”
“我再想想。”
韩长祚见她面有疲色,以为她是因为千头万绪,一时拿不定主意,费了心神,赶紧劝她休息。
“也不忙在今天就写。舟车劳顿了好些日子,你先歇歇。”
“这段时日,我们都会留在佉沙镇,只要离开前写了叫人送去京城也就行了。”
裴萧萧强笑着点头。
“也对,那我先睡会儿。”
旅馆中有韩长祚的房间,他将外头守门的福萍叫进来服侍,叮嘱小心伺候。
回头又看了眼还在桌前发呆的裴萧萧,去了自己房内。
他的直觉告诉他,萧萧不是在担心如何对裴相开口,说出要把他的两位母亲接来。
裴相智多近妖,这桩在自己看来是天大的难事,对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萧萧担心的,应当是其他事。
只是韩长祚猜不出来。
他本就不擅长揣摩人心,更喜欢直来直去。
不过韩长祚并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思,有些事,萧萧不告诉自己,定然是有原因的。
等她想说的时候,自己自然就会知道。
如果不说,那就是告诉自己也没用,他帮不上忙。
与韩长祚的看得开不同,躺在床上的裴萧萧却是睁着眼睛,迟迟睡不着。
刚刚提笔写信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自己可以让她爹和她哥,丢掉所有权势与财富,逃到北戎保命。
那……留在京城的其他人呢?
丹君嫁做人妇,不单单是辅国公府,还有公西家那么多人。
青卿、文窈、白龟……
自己走了,她们怎么办?
明知未来形势的发展,预见了邬皇后会以鲜血铺就她的帝王之路,难道就这样眼睁睁不管她们吗?
裴萧萧合上眼,就仿佛看见了身首异处,家破人亡的的手帕交们,满身是血地指责自己,为什么不提前告诉她们。
可要是说了……
会不会形成蝴蝶翅膀,改变了天道所定下的未来?
邬皇后……会因此而死吗?
太子刚刚薨逝,要是自己又将这无凭无据的推断说出来,大晋的局势会再次动荡,民不聊生。
裴萧萧失眠了。
她第一次后悔,自己没听父亲和兄长的话,留在京城。
要是在父亲身边,就能和他好好商量,看看应该怎么做更好。
无法即时通讯,光靠一来一往的写信,效率太低了。
或许等信寄到手里的时候,情况早已发生改变,必须重新想对策。
而且,自己不在父亲身边,也没有办法说服他在危机时刻保全自身,丢弃所有离开。
她爹看着光风霁月,骨子里其实固执得很。
倘若不是个执着的人,就不会从穷山沟里飞出来,成了梧桐枝上栖息的凤凰了。
要是她爹反对,裴萧萧还不是太担心。
因为她还有她哥。
最怕的就是家里两个男人,站在统一阵线,死活不肯走,非得愚忠。
那鞭长莫及的自己,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所以……自己该回去吗?
裴萧萧用被子把自己包起来,整个人蜷缩在被子底下,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只能听见自己起伏不定的呼吸声。
这种狭小又黑暗的环境,让她在害怕的同时,又觉得安心。
要是现在回京,自己能做些什么?
说服她爹,带着核心成员一家老小离开,跑到北戎来生活?
不说自家所有家产全都在大晋,能走到现在这个官职的人,能力和抱负,都是有的。
钱财倒是其次,离开大晋,显然就要丢弃自己的抱负。
他们能愿意?
这显然行不通。
裴萧萧设身处地地想,换作自己,也不愿意,宁愿死在大晋。
为了理想而献身,并不可耻。
让她爹阻止邬皇后称帝,跟天道对着干?
她爹只是这个世界中的伪·气运之子,指不定天道指派给她爹的任务,就是给邬皇后做称帝之路上的踏脚石,巴不得他反对。
裴萧萧疯狂挠头,感觉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凭她这个裴家智商洼地的脑子,是真的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被子里有些缺氧,裴萧萧也被热出了一身汗。
她突然掀开被子起来,把边上正在打瞌睡的福萍都给吓了一跳。
福萍见她闷出了一头汗,赶紧问道:“小姐可是做噩梦了?可要洗漱?我去给小姐打水。”
裴萧萧摆摆手。
“先不用忙。”
她起身下床,趿拉着软鞋,重新走到桌边。
砚台中的墨汁还未干,加点水,磨一会儿,还能继续用。
裴萧萧有了主意,做事的动作也利索起来。
她磨了一会儿墨,就提笔给她爹和她哥写信,把自己对于未来的推断全给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她爹既然能聪明到猜出自己的来历,那就一定会有比自己更好的解决方法。
至于她哥,还是乖乖从江南回去京城,盯着她爹,别让她爹出事。
真到了那一步,直接把人绑了,一路快马冲到北戎。
就算彼时韩长祚还没拿下北戎,草原大得很,想躲哪儿都行。
何况以她爹在北戎的威名,怕是每到一个地方,就会被奉为上宾,根本不需要自己担心。
裴萧萧写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将两封信写完,等墨迹干了之后,用火漆封口,让福萍安排人去送。
“明日一早就让人送去,万万不可丢了,宁愿多花些银钱,叫人单独跑一趟都行。”
“哎,小姐放心,我心里有数。”
裴萧萧目送福萍拿着两封信离开,心比之前安定了许多,不再有烦躁和忐忑彷徨。
实在不行,自己就回去。
别人她管不着,也管不了,一个爹一个哥哥,难道自己还管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