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长祚得胜归来的消息传来时，裴萧萧正在给纪丹君的孩子挑满月礼。
这是纪丹君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公西家期盼了许久的孩子。
虽然礼物送到京城的时候，八成已经过了满月酒，但裴萧萧这个干娘可不管。
她直接送了双份。
连同崔青卿和阮文窈的份儿一起。
崔仁悦和蒋燕娘也搭了一份礼。
添丁进口，本就是值得庆贺的事。
何况是在京城那般局势下，所诞生的孩子。
刚交代完送礼的人，韩长祚那头大胜的消息就传过来了。
来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县太爷本人。
裴萧萧见县太爷亲自莅临，赶忙迎上前去。
“天大的事也不敢劳动大人亲自跑一趟。”
县太爷连声称不敢。
京中形势不明朗，裴相显而易见地是要下来的。
可人家到底还没下来，如今还在相位上坐得稳稳当当。
他的女儿，自己可不好怠慢。
再者说，即便裴相赋闲，在佉沙镇的这位，可还是圣上亲封的二品县主。
自己一个小小的芝麻绿豆官，怎敢在县主面前造次。
除此之外，县太爷还有另一层担忧。
那才是他这次亲自造访的原因。
“我今儿刚得的消息，说是北戎内乱已平。”
裴萧萧心中并无意外，但脸上还是装出惊喜的模样。
“韩公子大胜？”
县太爷神情凝重。
“正是。”
虽然韩长祚并未刻意暴露自己的身份，但县太爷好歹在北境周旋了这么多年。
鼠有鼠道，县太爷有自己的信息渠道。
早在韩长祚打出名堂的时候，县太爷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吓得官帽都摘了下来，想着要不要把自己关进囚车，一路南下，去京城自首。
得亏在付诸行动之前，先来找了裴萧萧这个相府千金指点一二，才稍稍心安。
随着京中局势越发不好，绞尽脑汁不想回去的县太爷，发现北境的情况又棘手起来。
虽说太子与天后不和，眼瞅着就要被废。
可底下还有两个天后的亲子，排队等着被封太子。
就是再怎么运气不好，剩下两位，总有一位能登顶大位吧？
韩公子行六，母族为异族，又早早被过继给了长公主。
论理，应该是与大位无缘。
可坏就坏在，他真的拿下了北戎。
这可是连裴相当年鼎盛时期，都没能办到的事！
一举定下了大晋未来百年国运，此等大功，无人可以比肩。
若韩长祚是邬皇后所出，太子之位，那是跑不掉的。
可他不是。
是以拿下这等泼天之功的韩长祚，就变得棘手起来。
封低了，不行，封高了，也不妥。
而北戎落在韩长祚手中，对宫里的人而言，也是一个不安因素。
县太爷压低了声音：“京中已是派了人过来。”
裴萧萧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
“可是来庆贺韩公子大胜而归？”
县太爷摇摇头。
“非也非也。”
心中却是有些看不起裴萧萧。
身为相府千金，竟然连这点事都看不透吗？
裴相平日里是如何教导女儿的？
县太爷耐心地为裴萧萧解惑。
“天使此番前来，乃是带着皇后与太子的旨意，要代替韩公子接管北戎。”
裴萧萧垂下眼眸。
她倒是猜到了朝中会派人过来接手，但是却未曾想到速度竟然这么快。
何况，这才刚打赢没多久吧？
就这么着急忙慌地来摘桃子了？
是怕给韩长祚聚拢人心的时间，不方便后面接管，还是怕韩长祚会趁势南下，攻打大晋？
和韩长祚这个直肠子相处久了，裴萧萧开始觉得玩算计，有点心累。
她朝县太爷微微一笑。
“大人这么快就得知了消息，想必对京中局势定有了解。”
“我有一事不明，望大人指点。”
县太爷捋了捋胡须，矜持地点头。
“直说便是。”
“韩公子若是如今回京，可会受到厚待？”
县太爷哈哈大笑。
“这是自然。”
“前来接管北戎的天使，与大人可是旧识？”
县太爷沉吟一二，倒也没有托大。
“倒是有几分香火情。”
裴萧萧嫣然一笑。
“怪道大人这么快就得知了消息。”
她话锋一转，语气也从客客气气的讨教，变为咄咄逼人的冰冷。
“想来大人没少往京里头传消息吧？”
见县太爷开始冒汗，慌张地屁股都离开了凳子，一副结结巴巴要为自己开脱的模样。
裴萧萧又将他重新按回到椅子上，笑着安慰。
“大人何必紧张？”
“家父乃是当朝宰相，我知法懂法，断不会做出谋害朝廷命官之事。”
“再者说，大人将北境的消息传去京城，也是分内之事。”
“正所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嘛。”
县太爷擦着脸上冒出来的冷汗，赔着笑。
“是、是，是这个理。”
“县主果真是冰雪聪明，善解人意。”
“冰雪聪明倒是谈不上，只不过在我爹身边听得多了，见得多了，略能猜到一二。”
裴萧萧在县太爷对面坐了下来，扬了扬下巴，示意桌上的笔墨纸砚。
“劳烦大人将这位天使的生平家世告知一二。”
“知道了来的是谁，我也好尽地主之谊，好生招待对方。”
县太爷看都不敢看裴萧萧，深吸一口气，微微抖着手，提起笔山上的笔。
如今他方知道，自己这对招子不过是摆设，先前看错了。
怎得将个小狐狸，当成了可以任人揉圆搓扁的无害兔子。
拿着到手的信息，裴萧萧满意地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
“真是辛苦大人了。今日准备不足，改日我亲自上门感谢大人今日一番心意。”
县太爷哭丧着脸，心道，他如今只求着裴萧萧能离自己远点。
瞧他这张破嘴，报喜就报喜，本就是奔着讨好人家来的。
提天使要来做什么？
简直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裴萧萧冷眼望着县太爷离去的背影，无所谓地将那两张记录了天使信息的纸丢在桌上。
政治素养不过关呐。
不过也是，要是能过关，就不会被贬到北境。
就是当不了京官，大晋国内还多得是好去处，让人到边疆，要不是有能力，送人一场前程。
要么就是想要借机杀人的阳谋。
县太爷至今还能平安无事，还得多亏了韩长祚。
要不是他在北戎掀起内战，就佉沙镇这地方，年年被掠边，指不定哪日北戎人杀红了眼，将县太爷给了结在了府衙。
何况，县太爷对京中的消息，哪里能比得上自己？
裴萧萧重新拿出三天前，她哥给自己寄来的信。
犹豫了一下，将信投进火盆。
她爹因劳累过度，在宫中办公的时候，直接晕了过去，还是同僚派人送回去的。
晕了三天，没缓过来。
她哥偷偷模仿她爹的笔迹，递交了一封辞呈。
想趁着她爹不省人事，来一个哄堂大孝。
等她爹醒了，一切都尘埃落定，就是不来也得来，也用不着绑了。
但是辞呈被邬皇后打回来了。
她哥不死心地再次递上去，依旧被打回来。
等要递交第三封的时候，她爹醒了，把她哥痛骂了一顿。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入宫去探望圣上，怕圣上得知后，会休息不好，加重病情。
不过探望圣上回来后，她爹就吐了一大滩的淤血。
这下她哥也是真急了，赶紧写信过来，让她这边提前做好接应准备。
她哥决定直接把她爹给绑了。
等到了北戎，再想找人，可就没那么容易。
草原太大，没有向导，很容易迷失方向。
裴萧萧猜测，邬皇后不肯放她爹走，可能是因为还需要她爹稳着太子。
不至于在自己没有做好万全准备时，就与太子撕破脸。
可裴萧萧却不这么想。
别人的命是命，她爹的命也是命。
凭什么天道注定了她爹成为这个时空的女主踏脚石？
既然她爹不愿意，那她这个做女儿的，就唯有行不孝之举了。
京城来的天使倒是个有分寸的。
他到的第一天，先拜见的人不是县太爷这个老相识，而是裴萧萧这个相府千金。
此人不是裴党，裴萧萧对他没有印象，想来应当是个为官谨慎之人。
这么个性子，被派来接手韩长祚打下的北戎，想必是走了门路，想为日后的高升做个铺垫。
天使与裴萧萧互相见了礼，先主动示好。
“相爷托我跟县主问声好。”
裴萧萧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先接了再说。
“有劳天使。”
又道：“我爹也真是的，真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自己过来看一看不就行了。”
她是想着试探这位天使，看看对方底细。
得判断一下，对方到底是哪一头的。
天使顿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从袖中取出一道圣旨。
“余姚县主，接旨。”
裴萧萧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天使，跪下接旨。
“朕自承天命，以仁孝治邦，礼义教民。”
“今余姚县主，行为乖张，恃宠而骄，行事张狂无忌。不端其行，不修其德。”
“为正国法，以儆效尤，剥夺余姚县主之封号，收回其封地及食邑。”
“即日起，余姚县主降为庶民，归其本家，闭门思过。”
“钦此！”
天使将圣旨合拢，双手奉上。
“裴氏女，接旨吧。”
裴萧萧没有起身，也没有接过天使手上的圣旨。
她只是淡淡地问：“这是皇后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
若是太子之意，怕是在记恨韩长祚不愿出手相助。
若是邬皇后的意思。
那就意味着，她已经在与太子的争斗中，占据了绝对优势，开始收拢分散出去的权力。
褫夺自己的封号，不过是第一步。
给她爹的一个信号，让她爹能识趣些，赶紧让位。
先前她哥代为递交辞呈，怕是邬皇后已经猜到了是她哥捉刀代笔。
而且也未能完全占据优势，不愿放她爹走。
可惜如今局势变了。
邬皇后不需要韩长祚，不需要裴萧萧，也不需要裴文运。
他们所拥有的，正是她想牢牢握在手中的。
天使没有正面回答裴萧萧的话。
“先前裴相劳累致病，两度递交辞呈，圣上未曾允许，盖因不舍裴相辞官后，无法出入宫闱，常伴左右。”
“如今圣上龙体康健，就觉着该让他歇歇了。”
裴萧萧慢慢起身，单手接过圣旨。
见她接了旨，天使心里松了一口气。
这趟差事虽说利大，风险也大。
谁都不知道，韩长祚会不会因为被人摘了桃子，一气之下就把自己给砍了。
不过褫夺裴氏女的县主封号，倒是小事一桩。
裴文运父子已被软禁于相府。
等裴氏女知晓内情，赶回去相助时，先帝的梓宫已入葬皇陵。
而生前常伴先帝左右的裴文运，死后也会依旧常伴在先帝左右。
这是天后赐给裴文运的福气。
如今裴氏女被自己给唬住了，接下来只要顺利从韩长祚手中，拿下北戎的治理权就一切妥当。
正当天使如此想着的时候，一道寒光从眼前闪过。
他尚未来得及反应，从身上喷溅出来的鲜血，就溅得整个房间都是。
韩长祚闻讯赶来，推开房门，只见手提长剑的裴萧萧，面无表情地站在尸体旁。
血点子溅了她一身。
韩长祚心痛地望着双目失神的裴萧萧。
自己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