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成的瞬间，温暖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脑海，脸色瞬间褪得比身后的宣纸还要白上几分。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他看不见。
看不见在他咒语落定的那一刻，那只灰扑扑的陶罐骤然变得通透了一瞬，仿佛劣质的琉璃，罐壁内里亮起一层熔金般的炽热光芒，将上面绘制的模糊符咒映照得狰狞，像是要活过来一样。
看不见罐中，苏贝克那原本如同被水浸过的水墨画、边缘不断溃散逸散的魂体，被一股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缓缓托起，悬浮在罐心。那力量如光又如暖流，渗透进他魂体的每一寸，带来一种几乎要被灼伤的滚烫暖意，这暖意并非作用于肉体，而是直接炙烤、净化着构成他存在的本源。
魂体内部那些浑浊的、代表虚弱与溃散的灰暗杂质，在这股突如其来的“淬炼”下，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雪片，迅速消融、蒸发。
原本半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融入空气的形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凝实、清晰，边缘不再模糊溃散，而是勾勒出稳定坚实的轮廓，散发出一种内敛而稳定的微光，仿佛一块被拭去尘埃的温润玉石，沉沉地安定下来。
温暖依旧紧闭着双眼，视觉被彻底剥夺，沉入一片无边粘稠的墨色之中。然而，这份纯粹的黑暗反而淬炼了他的其他感知，让它们变得如同出鞘的冷锋，异常锐利。
他的灵觉像一张无形的蛛网，以他为中心向四周细微地蔓延，捕捉着这间阴森寿衣店里最微末的波动。然后，他“听”到了——不，不仅仅是听到，是感知到了。
那粗糙陶罐里，原本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断续、飘摇不定、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永恒的死寂吹灭的魂力涟漪，骤然间发生了蜕变。它不再是即将溃散的涟漪，而是猛地向内一收，随即稳定下来，变得凝实、有力，开始发出一种低沉而富有节律的嗡鸣。
那声音不像来自罐子，更像是源自虚无本身。一声，又一声，沉稳、强劲，带着一种古老而蛮荒的韵律，如同一声沉睡巨兽强有力的心跳，穿透陶土，穿透空气，稳固地、不容置疑地扎根于这片被死亡气息浸润的空间里，成为了一种新的、令人心悸的坐标。
一种切实的、几乎能触摸到的“存在感”从罐中弥漫开来，厚重，沉甸甸的，取代了先前那令人心慌意乱、抓握不住的虚无。它不再是即将消散的烟，而是凝聚成了冰冷的核。
一直紧绷到酸痛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一口压抑在胸腔许久的浊气，带着明显的颤抖，终于缓缓自他唇间吐出。喉咙里弥漫开一股符纸燃烧后的苦涩和一种淡淡的、铁锈般的腥甜。
温暖知道，他成功了。
至少暂时，苏贝克那脆弱的灵魂碎片，被他从彻底湮灭的边缘强行锚定，不会再消失了。
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一口压抑许久的气息终于缓缓吐出。温暖知道，他成功了。至少暂时，苏贝克不会再消失了。
然而，在这死寂的寿衣店里，成功带来的片刻安心迅速被更深沉的、来自四周无形阴影的窥探感所取代。
然而，在这死寂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声的寿衣店里，这片刻的成功带来的微弱安心，迅速被一种更庞大、更深沉的不安所吞噬。仿佛因为他刚才的“僭越”行为，强行留下了本该逝去之物，四周那些无形的阴影被彻底惊动了。
他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
来自左侧叠放寿衣的货架深处，来自右侧陈列骨灰盒的玻璃橱窗之后，甚至来自头顶上方幽暗的、积满灰尘的房梁——无数道冰冷、粘腻的“视线”穿透了物理的阻隔，无声地聚焦在他身上。那不是活人的目光，不带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空洞的、贪婪的窥探，仿佛在评估，在等待，又或是单纯地好奇这个生者为何要打扰亡者的宁静。
符咒的力量在阻止它们靠近，但温暖能感到那层无形的屏障正在被它们无声地挤压、舔舐。空气中的温度似乎在无声无息地下降，裸露的皮肤泛起细小的栗粒。
温暖知道这次行了，那符咒既没有再继续反复无常地自燃，也没有像之前几次那样诡异地隐没消失。
但这强行逆流而上的行为，一下子抽干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
对于刚刚接管了苏贝克这具躯体的温暖来说，这身体本就像一艘破败的漏船，虚弱不堪。
而为了绘制符咒、引导并滋养苏贝克那残破的灵魂，更是耗费了他巨大的心神与精力。
极致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冲刷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他累得几乎魂魄离体，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直接瘫倒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灰尘被轻微震起，一股陈旧的霉味和香烛纸钱混合的怪异气味钻入鼻腔。他四肢百骸像是灌满了沉重的铅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挪动，额际、鬓角满是冰冷的汗珠，黏湿了发丝。他迷迷糊糊地想：还好这门帘厚重，周围邻居没被刚才可能泄露出的异动惊扰进来，不然看到他这副样子瘫在寿衣店地上，怕是会立刻拨打120。
他不能睡在这里。地板阴冷，浸骨入髓的寒意正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身体。而且，那些无形的“东西”还在黑暗中窥伺。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一种不愿在这充满窥视的阴冷地板上失去意识的固执，催动着他。温暖只好用尽最后一点气力，翻过身，用手肘支撑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一步步朝着记忆里沙发的位置爬去。
粗糙的水泥地磨蹭着衣物和皮肤，留下细微的灼痛。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肌肉的悲鸣。那段短短的距离，此刻漫长得如同穿越整个荒原。